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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五星的你 S2E7 逐字稿:蔣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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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2E7.  蔣不:不同的社群聯合,是中共最不希望看到的吧(駐法國流亡藝術家)

(音檔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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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映妤(主持人):這裡是鬼島之音,你現在正在收聽的是《來自五星的你》第二季。本節目會邀請居住在歐洲的華文母語者,或者曾經在中國住過一段時間的歐洲人與中亞人們,藉由各方觀點來跟我們分享中國在歐洲的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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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怡慈(製作人):歡迎回到《來自五星的你》,我是鬼島之音的 Emily

吳:上週末,法國總統Macron馬克宏拜訪了中國,他除了跟習近平簽了一些經濟協議之外,他也引發一些爭議。他沒有讓中國對俄烏戰爭的立場有任何改變,他也封口不提台灣。法國對中國的態度不但無法強硬,甚至是在迎合中國的胃口。中國也趁這個機會, 透過法國,來得到一些反美國的影響力

吳:今天的這一集,我們剛好來談法國。來賓是在法國流浪的中國藝術家,他跟我們聊了他對法國政府與人民的觀察,以及中國的海外運動如何在法國組織起來

吳:我把麥克風交給主持人陳映妤,本集採訪時間為 2022年 12 月 2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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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哈囉大家好,我是《來自五星的你》第二季主持人陳映妤。2022年11月底,烏魯木齊一場大火,點燃中國各地一場罕見的抗爭,反對中國政府嚴格的清零政策,甚至是對中共政權的不滿。國外的中國人如何響應?中國流亡藝術家,又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在歐洲延續這場反抗?

陳:蔣不,出生於1993年中國北京,他是北京電影學院畢業。他自稱反賊,他的自介是這樣寫:在中國拍過紀錄片,當過選片人,開過出租車,進過派出所。2012年,他因「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被捕。2019年,蔣不到法國巴黎念藝術,他將自己對中國政治的想法,與對國家未來的期待,放進他的藝術創作之中

陳:在中共建政73年,他在法國,為中國駐法大使館的鐵門做核酸檢測。他還用交友軟體Tinder,請約會對象在「北京尋找『自由』」—— 這是他的一項長期的藝術計畫,邀請任何人,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拍下含有「自由」的字樣,並在心中想像自由

蔣不:其實它是基於一種藝術上非常簡單的邏輯,就是諷刺。把它的邏輯推演到一個比較荒謬的地步的時候,好像大家都會發出會心一笑。這個會心一笑,其實是對極權是有某種攻擊性的

陳:他用他的幽默藝術,反諷中國時政,在11月底,中國國內掀起從1989年後,少見的規模性抗爭,或稱「白紙革命」,他也在法國巴黎積極聲援,那場抗議活動的名稱就叫做:「夠了,我們再也沒有理由恐懼」




蔣:大家好,我是蔣不

陳:2022年11月底, 中國國內爆發了罕見的抗爭之後,蔣不人在法國巴黎,我們第一次和他聯繫上。蔣不當時你人在巴黎,然後也正準備要前往在法國巴黎的聲援活動。在當時那幾天,你在巴黎,心情是如何呢?

蔣:其實不只是幾天啊。示威活動至少進行了兩場。 事情最早是從那個彭載舟開始的。彭載舟他先在四通橋上掛了兩條橫幅:「像兩條閃電一樣,劃破了整個的夜空」。就是你很難想像在中國、在北京,那樣一個政治高壓的城市,可能這是 1989年來以後,第一次出現一個直接反對中共政權的。他的這個訴求是更普世性的,就不是他一個人的訴求。你很難想像在北京又是20 大之前,出現了這麼一個事情

蔣:我們被壓抑了那麼久的聲音,終於有人講了出來。彭載舟他有一個極大的示範效應,很多人當時都在網路上嘲諷他說,唉你這樣做有什麼用?那其實我們現在看到,就是非常有用。他不只在各個海外、在中國的境內、然後在上海的烏魯木齊路、在北京,都有人喊出他的口號。就是他的東西,儘管是有牆、有微信的封鎖、有什麼東西,他的傳播其實很廣


蔣:這件事情出現以後,大家都很振奮。當他的聲音傳到海外,整個促成了海外的海報運動了。其實在海外運動中,我有張圖,印象特別深。它不是說那些留學生在海外貼的海報,而是一個出現在北京電影資料館的一個塗鴉。上面寫著是:反獨裁要自由,反核酸。我覺得那個事情給我的觸動特別大,因為我在北京生活了二十五六年,然後來到法國。我看到那個塗鴉的時候,就是看到一個自己那麼熟悉的地方,出現了一個自己心中想說的話。 當時我在那個巴黎的大街上,我直接哭了出來。我覺得這個就是那種感動吧?


陳:你自己看到國內的抗爭,會想要從巴黎回到北京嗎?因為其實你離開北京也不久。兩三年前的時候,你才從北京離開到巴黎念書。你會想要回去,可能跟現場的大家一起?

蔣:那個稍微講一個遠一點點的故事。當年在考電影學院的時候,面試老師問我,為什麼想要學電影?我當時的回答是說,如果中國再發生像 1989 這樣的事情的時候,我希望我在場。然後我學電影的目的是,我的構圖能好一點。當時17歲的,對電影的認識,還是那種構圖、或者畫面好看,但是,就是我覺得,我現在的想法也沒有變吧。我覺得,我做這些東西,都是希望有一天,有這些事情的時候在場。當時在北京、上海,爆發比較大規模的抗議的時候,我非常非常想回去。最後沒有回去,有這樣幾個原因吧:第一個原因是,當時還持續著封控的政策。我看不到這個活動,它可以持續到多久,回去封控了,可能(運動)就沒有了

蔣:第二個更重要的點是,我有一些在法國原來學習、但他畢業回到了中國的朋友,會被當地的國保來詢問。詢問的是我的事情。問他們認不認識我、問我在做什麼、我在學校在做什麼。所以我覺得,我回去以後可能,就在隔離之後,也沒有辦法出現在大街上,不一定是被直接關起來,但可能至少是會被盤問、或者是什麼樣子的


蔣:但其實我非常非常想回去。不光是那個出於情感上的,我覺得,這是一個在我出生的國家、出生的土地上的,現實發生的政治。更重要的是,我覺得這個活動中,大家在缺少了一些,可以被傳播的影像。就是我想去捕捉一些影像吧,比如說,上海烏魯木齊路的抗爭,就是復旦大學的兩個老師,他們,就是面對著警察的那個照片──雖然那個當時的情況,沒有照片看起來那麼兇險──但是像這樣的影像,能更廣泛地傳播,可能會更打動人心吧


陳:你自己在海外,也用你自己的方式,表達你對這場抗爭的想法。在這場抗爭爆發之前,不管是在六四的紀念活動、或是一些關鍵的時刻,你也用你的方式來表達對中國政治的一些立場、還有想法。比如說,你在北京尋找自由的計畫,就收集了許多在北京含有「自由」的字樣,包括廣告看板、地上的水漬。中國建政 73 年的時候,你在巴黎,到駐法中國大使館外的大門,幫鐵門做核酸。然後在六四天安門紀念日,你又去人家那邊去疊磚塊,試圖去建一個實體的牆。為什麼會想用這些方式來表達?你希望向大眾表達些什麼?

蔣:其實它是基於一種藝術上非常簡單的邏輯,就是諷刺。一件事情正著說,可能沒有那麼大的力量;但是你把它的邏輯推演到一個比較荒謬的地步的時候,好像大家都會發出會心一笑。這個會心一笑,其實是對極權是有某種攻擊性的。就是在笑的時候,就有一個處於優勢的一方、和一個處於被嘲笑的那一方。那當我們對極權發笑的時候,就好像小男孩指出,皇帝他沒有穿衣服


蔣:更重要的是, 一場示威可能很重要,但比如說,明天發生在北京的一場一百萬人規模的示威,也不一定能夠完全地改變一個政權,或者是讓這個社會有著立竿見影的變化。但是一個持續能夠產生示威的社群, 這樣的一個文化的圈層,對整個的社會影響是更深遠的。我覺得藝術可能也是這方面的力量吧。它是更耐人尋味,更潛移默化、但是更持久的力量吧


蔣:我也同時在平衡我的兩個身份。一個是可能是偏社會運動的、一個偏活動的身份;另外一個身分是可能是偏藝術的身份。我也在這兩個身份之間去做權衡


蔣:有一個德國藝術家叫博伊斯(Joseph Beuys)。他提出一個觀念叫社會雕塑,我對這個觀念非常地癡迷。 社會雕塑簡單地講,是什麼意思呢?就是呢,之前的雕塑的材料,可能是大理石、是青銅、是那個什麼金屬啊、或者是泥土啊。就他把社會本身、整個社會,視為這個雕塑的材質。我覺得這個想法簡直太酷了。就是他覺得每個人、每個職業,都參與對這個社會的塑造,然後每個人都在把這個社會變成一個或許完美、但或許看起來,現在明顯是不完美的,這樣一個藝術品


蔣:每個人都參與這個對社會的建構的時候,社會本身就是一個藝術品。這個觀點對我的影響非常非常大吧。在很早的時候,我可能會有點分不清,就是我做政治這部分的事情、和藝術這部分的事情的關聯在哪。但後來我找到這點的時候,我覺得就特別好說服自己。我覺得,我做的是,是一件事情,就是用我的想法,去試圖影響整個社會現實。無論是從藝術的角度,還是從這個政治的角度


陳:對,我在看你的網站上面的作品的時候,每點開一個,就覺得,哇,真的是超乎我的想像!也確實就像你說的,幽默諷刺,本來就是一種力量。11月底到12月,在中國各地的抗爭,其實也看到有人會在街上,喊說「我要做核酸!」或是「保持距離!」等等這些它其實也是一種反諷政府的一些政策的口號

陳:那我自己也是滿好奇的,就是你在法國做這些事情,中國駐法大使館怎麼回應?在海外,你自己有畫這些紅線嗎?

蔣:第一次的六四蓋牆的活動是在2020年的六月四號。當時在法國,應該是在比較封控的階段,我在夜裡過去,直到蓋完牆,都沒有任何工作人員出現。蓋完我就心安理得地走掉了


蔣:第二個是今年 12 月 1 號做的。我是在白天去的,拿那個棉籤,在鐵門上做核酸,正在實驗的時候,法國的保全人員,他就走過來說,這是中國大使館的地方,我不可以這樣做。然後我跟他稍微掰扯了一下,然後他… 還是告訴我不可以。我就走掉了。但是因為我已經採集到了它的那個樣本,我已經可以完成這個項目了


陳:是陰性嗎?還是陽性?

蔣:呃… 是陰性啦,是陰性。因為在法國沒有那麼多陽性的地方

蔣:但是其實,大使館的干涉,是某種沒有那麼顯形的,但是一直存在的 。我有在法國這邊畢業、回到中國的朋友,被中國的──我們叫秘密警察──其實他更全稱叫國保,叫國家安全保衛的人,來去找,然後問我的情況。其實這種監控是一種隱形的、但更存在的吧。然後,我目前還沒有受到這個中國大使館的直接的騷擾,但是其實,很多在海外組織活動的中國人,包括在巴黎組織活動的香港人、或者是維吾爾人,他們會受到騷擾

蔣:其實,我們在海外能做的事情,比我們想像要多得多得多。中共就是利用「恐懼」這件事情進行統治的嘛。我們對於那個中共這種恐懼的感受,是非常真實的。但是我們到底能做什麼?或者說,就是我們做了什麼,才會被怎麼樣?其實,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模糊的

蔣:我個人其實沒有什麼自我審查。我可以說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我會對那種所有的權威的東西,有一些質疑的吧。包括有些事情我在法國做的,其實我在中國也做過,然後在中國也被抓進去過。其實,對我個人來說沒有,但我覺得,自我審查的紅線,哪怕生活在海外的、哪怕已經拿到綠卡、或者拿到身分的,這件事情是廣泛存在的

蔣:比如說,我去巴黎中餐館吃飯,我聽別的桌在聊什麼嘛。我聽到很多人都非常反對清零政策、開始反對習近平,那他們完全沒有在活動中出現過,他們可能也不知道有這樣的活動,他們也不是一個所謂的典型印象的反賊。比如說他們對維吾爾問題、他們也不一定有那麼進步的觀點。但是他們至少是反對這個政權的

蔣:其實有很多這樣的聲音。很罕見的情況,我在一個餐館吃飯之後,好像老闆聽到我們聊到的一些部分的議題,大概十一點的時候,也只有兩桌法國人,然後他也沒有關起門,反正沒有新的客人了。他就聲淚俱下地講,他們家在文革的時候是怎麼被迫害的

蔣:就是我只是覺得,這部分中國人的聲音一直是被壓制的。我們如果在我們的媒體上去講這樣的話的時候,我們被刪除、被封號,我們聲音被無限地縮小。另一方面的聲音,包括假的帳號、包括整個那個輿論的環境裡面的聲音,就無限地放大了。在這個沉默的螺旋中,大家看到的中國好像彷彿是那樣一個中國,但實際上的中國,至少不完全是那樣一個中國

蔣:我也不敢說,我們的聲音就有多大,但是至少是,有這樣的聲音的。因為 2019 年,當時有一個網站叫「品蔥」,它收集了上千個,中國人都拿著自己的學生證。有的很多是在海外、有的是在國內,他們沒有露出自己的名字,但是能看到那個學校的名字,旁邊寫著什麼「五大訴求,缺一不可」、「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就是有非常多的人,其實是支持香港的,只是讓這部分人的聲音沒有被聽到

蔣:中國不是鐵板一塊,中國有不同的聲音。沒有任何一個是,我們的聲音也不能代表中國,但至少,中國存在這樣的聲音

陳:你自己在2012年的時候,因為「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被捕。當時是怎麼樣的情況?

蔣:嗯,其實,2012年被捕,不是第一次被捕,但是是最嚴重的一次。2012年就是因為參加了一個海外政黨。那個黨的第一條的宗旨,就是要反對中國共產黨

蔣:這個組織裡,可能保守估計,大概是三分之一左右,都是這個中共的人員。就是,我在跟一個人發郵件、在跟一個人講話的時候, 都不是面對的那個身份的人。他其實還可能帶著另外的身分來的。反正參加了這樣的組織以後,就被… 抓了嘛。那次是比較嚴重的,然後我的家,完全都被抄了。當時來了十五六個人吧,就是不到20個人來到我家

蔣:我的當時的電腦硬盤、有好幾十本書、雜誌,他們覺得,任何有關的東西,都被拿走了。包括身份證和護照


蔣:被抓走以後,審了三個晚上、兩個白天吧。在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覺得他們已經誇張到什麼程度?他們打了幾百頁的 A4 紙,有我很多的通訊紀錄,然後那些我覺得很正常,在中國也沒有什麼所謂的隱私嘛。而且這些公司都是跟政府機構有合作的。我覺得,這個都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他們還講到了什麼?他們找到了我小學老師,小學班主任對我的評語

蔣:我覺得我小學的班主任,還記得我這號人是誰嗎? 那過了十幾年的事情了! 我無法理解。如果中國政府想關注你的話,他能找到你多麼全面的信息。大概一個幾百頁的 A4 紙,然後再去一點一點地核對


蔣:差不多一年的時間裡,我如果需要使用身分證,我需要提前跟他們講,他們會送過來,然後看著我把身分證用完,他們再把身分證拿回去。那大概過每三週,他們會來兩個人、或是三個人來,真的是喝茶,有時候吃飯。他們會找我吃飯,吃得其實還都挺好的。那他來, 問一些思想狀況

蔣:可能是因為我比較年輕,然後我又是那個組織的不積極的參與者,種種原因,那包括當時未成年然後聽起來認錯態度很好,讓我簽了那些悔過書啊、我都簽了。據我了解,當時候有一波比較忠誠的黨員,最短的好像判了六年


陳:對於反對共產黨的這個行為跟言論,有因此讓你比較小心翼翼嗎?還是這其實更讓你覺得,你需要站出來發聲?

蔣:其實你在家中坐著,突然被十幾個人進來,蒙上了一個頭罩,坐在那個汽車的後座上──他們有四個人,主駕駛副駕駛有兩個人、後座有兩個人,
然後把我夾在中間,戴著頭套、後面戴著手銬。帶到了一個完全不是派出所、或者是它沒有任何標示的,那麼一個地方。它是一個北京的胡同裡的一個 ── 就是,後來我出來的時候,我看到那是紅牆綠瓦,就是感覺就是像那個古香古色的建築

蔣:其實,它裡邊是有地下三層、四層的。我應該是在地下二層、或者三層,我不記得了。我聽到下面還有個聲音,就是應該是有更深的。我覺得那會兒太硬激了,我整個人特別興奮、特別亢奮,我都有點在哆嗦,但不是害怕的那種哆嗦,就是那種有點激動。我也沒有睡覺

蔣:就是在這樣一個狀況下──不能叫某種自我審查我大概可能有將近半年的時間、或者幾個月的時間,我沒有翻牆,就是我可能會轉發一些新聞,但我沒有再像之前那麼活躍了。到什麼程度?我在北京的地鐵裡,看到那種穿制服的,就是保安──他只是地鐵的工作人員,他其實沒有任何的執法能力的──然後我看到他們,我會躲著走。然後,我會覺得有點害怕

蔣:也是因為在這個審訊的過程中,他們對我有一些肢體的動作,比如說打臉啊、或者把眼鏡打掉啊。但是,我覺得,更主要的是,一種心理上的恐懼。好像你覺得,你在這個地方生活,什麼都不是安全的。然後我花了真的有幾個月的時間去,去慢慢地從那個狀況中走出來。就是,就是我會覺得,我每天就走在街上的時候,我會覺得有人是不是在跟著我? 也許真的有,但好像看起來是沒有。然後,我看到所有穿制服的人,會感到恐懼。那個狀況持續了一段時間


蔣:我就繼續做,我認為對的事情了。但其實我後面做的那些事情,至少在一段時間內,沒有變得那麼敏感。比如說,我去做獨立電影,或是做一些跟政治有關的,這樣的藝術的創作,就是沒有那麼直接地去參與政治的時候。雖然這個在 2012 年、2013年,獨立電影還有很大的存活空間,有很多的獨立影展可以去放,然後很多的片子去可以拍,但是那個空間在慢慢地,到我離開中國的時候,2018、2019年的時候,那個空間幾乎完全沒有了



陳:當時2019年,你選擇從北京離開中國,到法國念書。當時離開中國的時候,是純粹因為想要在海外進修?還是說,可能因為國內政治局勢的關係,希望在那個時候離開呢?

蔣:其實我沒有你說的那個前者,「在海外進修」的這個主觀意願,完全都是因為中國的政治環境。我曾經參與過一個獨立紀錄片的拍攝。這個獨立紀錄片叫《沒有電影的電影節》。它講的是一個北京獨立影像展,它都不只是被查封了。負責人被帶去問話、然後整個的基金被查抄、幾千個 DVD、或者那些數字資料(數位檔案)都被帶走了,這都是就算可以在理解範圍內的事情。不能理解的是什麼呢?是參展的導演和觀眾,為了去看這個展覽──警察偽裝成當地的村民,去直接去把他們打了。

蔣:中國的那個情況,已經發展到非常惡劣的地步。而且更惡劣的是,2019年我給我香港的朋友放這部紀錄片的時候,我發現就是,這部紀錄片裡邊,可能有五分之一左右的人去移民了;然後可能有六分之一或者更少一點的人,他們被抓過、或者曾經被抓過


蔣:你感覺你那個生活的環境、創作的空間,已經幾乎完全沒有了。我覺得,我能走,也是一種,保命吧?或者是為了能活下去吧。不光是生活下去,也是某種精神還能再活下去的

陳:所以其實你也是在中國最近期這波潤學潮中,成功潤出中國的其中一人

蔣:差不多。其實我比「潤學潮」會稍微早一點點,但其實大體上來看都是一樣的,都是在習近平連任、然後整個覺得中國政治環境已經不堪重負的時候

蔣:當然也有很個人的情況。我來法國的原因,是因為五月風暴。我覺得這個國家,在就是西方主流的國家裡,最接近我的意識型態。我覺得那個法國,它對於這種平等、對這種博愛的這種精神,會更讓我覺得我更接受一點。而且法國有很多的示威。在巴黎一年可能有六百場的示威,就每天會有兩場以上的示威。我會覺得這是就是我來法國的地方。但是這是非常不典型的

蔣:據我了解,至少80%,甚至到90% 的中國人,是因為法國便宜,所以法國才來到歐洲。因為法國的公立教育是不收費的。來歐洲的中國留學生,可能更多的是那種家裡的經濟條件可能更差一點,它更多是基於這個理由來了歐洲。所以他們這個群體的畫像,也是蠻有意思的

陳:就你自己本身是法國的留學生的角度,怎麼觀察中國在法國當地的這個影響力?比如說,中國對海外留學生的掌握,是長什麼樣子?

蔣:這個問題他分幾個層面的。第一個層面是個人的。有大學的海外的城市,他們都有一個機構叫學聯。法國的全稱應該就是「全法中國留學生和學者聯合會」。這是中國臭名昭著的機構。你聽名字,聽起來呢像是一個民間的,就是一個學生之間的互助團體。那實際上,它完完全全是大使館下屬的機構。有幾個中國學生的學校,他們都會有專人去負責,每個月或者是一兩個月一次的頻率去寫報告

蔣:這個報告是交給大使館的。這個學校正在發生什麼事情、它最近看到了什麼輿情,比如說白紙運動,這件事情百分之百會被寫進去。就是它通過學生監控學生這樣的系統。很多參與到這個叫學聯機構的學生,他不完全是所謂的小粉紅,或者說是對中國政權的支持者。他只是孤身自己一個人,來到了異國他鄉,他覺得找不到人聊天、或者他需要社交,它會組織一些活動,把人吸引過去嘛。很多人是因為這些活動去參與了他們

蔣:然後還有很多種形式,它是去先監控你個人。比如說,我的那個維吾爾的朋友,他們一些比較積極的在法國的活動人士,他們有時候逢年過節會收到乾果。就是他們在法國的住址,就中方寄來的,可能使館寄來的,就是乾果。那個乾果應該是沒有什麼毒的,就是你吃了也不會死,它可能真的就是普通的乾果。這個意思就是說,我知道你住在哪兒,就 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 啊。就是這是一種很隱性的威脅。也不是很隱性了,我覺得這已經很明顯,這是一種很明顯的威脅啊。它建立了一個非常龐大的通過人跟人之間互相監控的網路,首先在監控你的個人。然後這種監控,不一定是落到實處的,它通過這種用監控的造成的恐懼進行統治

蔣:第二個框架是,它通過你的家人。你即使是一個離開中國的中國人,然後很大的概率,你的父母或者親戚,至少你的朋友,還有很大的比例生活在中國。然後,這種連坐制度、會阻礙他們行動的方式。他們經常會說,因為我的家人還在國內,所以我不敢做什麼。但真的好像做了什麼以後,也不是說每個人的家人都會受到很嚴重的影響。但是中共就會讓你覺得,你做了什麼,就會讓你家人受到影響。這是它給你灌輸的一種,就還是那句話,它用恐懼進行的統治嘛

蔣:第三個部分呢,我覺得是最大、最值得一提的,但是它最不明顯的部分。就是它通過一種文化語境的塑造。比如說, 你一個中國的留學生,剛剛來到法國的時候,他怎麼看法國社會的信息?他可能有很多通過微信公眾號看,或者可能會通過一些中文的媒體。比如說那個歐時大參,它的就是《人民日報》資方啊。就是你所有收到的這些信息,中文的信息,都是被污染的。所以為什麼我會覺得,就是比如說像你們這樣的華語的電台,其實是非常有意義的。因為一個留學生,他剛剛出國之後,他也許語言不好、也許他的文化的親近性,他更喜歡瀏覽中文的, 或者他能更容易理解的這樣的語言,我覺得這是一件非常可以理解的事情

蔣:比較高質量的、優質華語的媒體──其實是非常有意義、非常有價值的事情。就說回到剛才,中共的監控那一部分,就是它就是在利用這樣的,你也看中文、然後你生活的圈子也是中文,就是用這樣的方式進行某種看起來是隱形,但其實是影響更深遠的監控

蔣: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都說,說很多人雖然出了國了、翻了牆了,但腦子還在牆內。你接觸到的信息依然還是那樣子的,我覺得這其實是非常大影響的事情。比如說,我看些這樣的中文媒體,他們對於維吾爾集中營是什麼,他們會講,但他們講的點是一個法國學者誰誰誰,這個法國學者覺得,維吾爾集中營是不存在、是騙局

蔣:法國社會上一定會有這樣的聲音,當然沒有問題。我覺得這是言論自由嘛,就是他覺得這樣,雖然他那個寫的東西不太站得住腳,但是這個中文的媒體會哎呀,長篇累牘的去翻譯出這樣的那個法國所謂的學者是怎麼講的話。然後大家看了,大家有點好像把這個當作理論的武器,就是說呢,集中營沒有發生。我覺得這樣的事情,其實是更潛移默化在影響的

蔣:而且這個東西不只是媒體,它也是一種整個的語境。就是大部分的中國留學生,如果談論的是一種… 他覺得愛國愛黨的那樣的語境裡。如果你是一個反賊,你看這樣的聲音,你不敢發聲。你會覺得,你會不會被孤立?或者你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太特殊了?我們去,不能說去對抗吧,但至少在那樣的一個整個的氛圍裡,有一個我們自己的空間吧

蔣:我覺得就是三個點:一個通過個人的、家人的、和整個這個潛移默化的文化上、信息上的一種控制。然後所以讓整個的即使在海外的中國留學生群體裡,可能也不是有那麼多反對的聲音


陳:那你到法國巴黎之後,其實也就是接觸了不少可能反對中國共產黨,反對中共政府的不同的社群,比如說是流亡的中國人、或是香港人、維吾爾人、藏人。那你們這些不同的社群之間又是怎麼互動?

蔣:嗯… 其實是特別好的一個問題。我2019年的時候,或者2020 到 2021年初,可能參與了接近幾十場吧,我就參與了他們的示威。但我做一個參與者,去看他們,然後跟他們去建立聯繫。然後我也邀請一些當時在示威中認識的香港的朋友,去參加中國社群的活動。當時中國社群還沒有組織出這種示威的活動,但比如說,我們會有一些沙龍、一些線下的討論


蔣:討論這個數字(數位)極權,或者討論一些就是有關政治和社會層面的議題的時候,然後會把他們叫過來,希望接受他們的經驗。然後,我本人是希望,就是擴大這種交流的,但其實維吾爾人、包括香港人,就是非常排斥跟我們玩兒的。我非常理解這種事


蔣:因為他們長期以來受到了這個中國的非常多的壓迫。我覺得他們激發了一種他們的民族的情緒。我覺得這種情緒,其實在某種層面也是可疑的

蔣:我前女友也是這個這邊做活動的香港人。她跟我在那個這邊的亞洲超市買菜的時候,她會跟我講說,只有亞洲人吃的菜,它吃起來是苦的。這個苦指的是什麼呢?她說,她在香港生活的時候,有中國進口的菜,也有澳大利亞進口的菜。那個澳大利亞進口的菜,就是比較甜的;中國進口的菜是苦的,因為它可能有比較多的農藥殘留。然後我覺得,這個東西在香港,應該是 make sense 的。但是在法國這樣一個地方,它的食品安全問題──會更注意一點。而且它這個東西是面向所有人的,它不是針對賣給你的,只是可能中國人或亞洲人更喜歡吃這樣的菜。然後我會覺得,這個東西不太 make sense 吧,你個人的情緒帶入,而不是一種,就是這個菜真的是有更多的農藥殘留。或者是你喚起了某種回憶裡的味覺,但這種味覺並不是真實存在的

蔣:比如說維吾爾人,我參與過他們一個 conférence,就是一個研討會,他先說,東突厥斯坦自古以來就是一個獨立的國家。我覺得好,這是政治宣傳,完全沒有問題。就是有別的觀點,也沒有問題。這是你的講法,沒有問題。然後他會講,他說在巴黎的中餐館,有很多的老鼠。然後有的中餐館還吃女嬰。我覺得這個就不太 make sense 吧?也許這是我不知道的巴黎中餐館的情況,但好像跟我的常識有一定的出入

蔣:就是我會覺得,「你不能用謊言去打敗謊言」。但說這句話的人(侯德健),現在已經也變成了一個謊言了。就是很多事實,你已經足夠去攻擊它了,你什麼就是要用這種就是看起來更容易被反駁的、或者好像跟事實有關的東西?
 

蔣:然後我個人理解,這種情緒是一種就是民族主義的情緒,是維吾爾民族主義、香港民族主義的情緒。然後作為一個左翼來說,或者是一個國際主義者來說,我覺得這種情緒其實作為被壓迫的民族,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其實我覺得這種東西是有點可疑的


蔣:你要看香港的歷史的話,你可以看到香港從 1997 年到現在,它是一個不斷地,政治光譜在不斷撕裂的過程。那個政治光譜不斷地在撕裂,然後就是兩邊都在不停地在極化。我覺得這個過程本身,也是中共在塑造。就是中共它特別擅長的,就是拉一派打一派嘛。它就把你這個運動中、或者抗爭的群體分化。然後你們肯定會有不一樣的訴求,然後它就用這樣的訴求,把你們分化。然後更激進的,就是大家形不成那個所謂的合力。我不是說大家,維吾爾人和那個香港人要跟所有的中國人團結起來──這樣好像聽起來很大一統──我不是要講這樣的話


蔣:也許我們面對的是共同的敵人喔。然後在這個議題上,我們是不是可以就是拋開那麼多的分化,然後去共同地做一些事情。然後這樣不同的社群之間的聯合,包括維吾爾人,後來在白紙運動中,出現在我們的那個示威中,他在我們示威中發言。我覺得這樣的就是不同的社群聯合,其實可能反而是中共最不希望看到的吧


蔣:所以我覺得,它是很聰明的,用這套方法。然後我們要打破這套方法呢,恰恰是更多社群之間的交流和連結。不是說我們要統一成一個國家、或者統一成一個什麼樣的群體,而是交流,然後不停地交流,再去理解對方的聲音,然後我就覺得這種事情是很重要的


蔣:其實,在白紙革命我們做的示威中, 藏人、港人、包括香港人,還有台灣人──其實台灣人跟我沒什麼關係啊──完全是處於道義的支持,都有來參與,然後也都有在講話。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還有越南人,然後開始我都不理解,為什麼越南會這麼關心中國的議題?但其實聽他講完以後,發現他是個南越的人。會覺得,原來的北越、包括現在的越南政府,受到了中國很大的影響。然後我也從某種層面上理解了他的角度。就是我覺得這樣的聲音,更多地應該被更多的交流吧。不能說聯合起來,應該更多地交流

陳:其實是在海外,可以說這些不同的社群,有所謂的共同的敵人,但是在這之間的這個理解跟交流,其實還是相當的缺乏。但是,至少說,在這些近期的活動裡面,慢慢有一些接觸、有一些連結。那我自己是蠻好奇的是說,在當地的這個法國人,他們是怎麼看中共的呢?在中共20大的時候就說,習近平進入歷史性的第三任期。當時你在巴黎街頭,其實也有其他的法國人、或是華人,在上演了這個所謂的「喜迎習近平登基」的這個情境劇。當時就是現場也有一個扮演黃袍加身的習近平,諷刺他在人大上通過領導人連任限制的這個修憲案,諷刺他這個形同帝制復辟的行為。那現場的法國人、當地人,路過的時候,是怎麼樣子的反應?或是說,在法國,你接觸到這些法國人,他們可以理解你們想表達對於中國政府的這個看法嗎?他們對於你們在當地的這些活動跟行為,是抱持怎麼樣的態度?

蔣: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因為就像我們不能說「中國人怎麼樣」(中國人是怎樣的一個群),因為中國人,至少裡面有小粉紅、有反賊,好像沒有一個聲音能代表所有的中國人。然後其實也沒有任何一個聲音能代表整個的法國人。但是中國議題對於法國來說,就像一個什麼呢:就是一個東方的國家,然後好像有點難跟日本區分清楚,然後它好像是有著不太一樣的文化,有佛教有道教,但是它具體在發生什麼?沒有那麼多法國人是真正關心的。這是一個大的基調


蔣:但是,在這個基調下,有很多關心中國事情的法國人。比如說,我們從大的往小的舉:包括左翼的領袖──叫梅朗雄,右翼的領袖叫勒龐(台譯:勒朋)。然後他們都會跟中國表現得很親善。梅朗雄甚至會在議會上說,說台灣是中國的一個省。我覺得這完全就是非常不 make sense 的東西嘛。然後就是包括馬克龍(台譯:馬克宏),整個的法國政界,我覺得是親中的。至少在目前來看是親中的


蔣:但是比如說,具體到某個層面的法國人。當天我們在活動在龐畢度那邊搞活動,事後有一個新索邦大學,就是巴黎三大的一個女生來找我採訪。她說,她們是一個在新索邦大學裡關注 network 議題的播客, 是一個法國人。然後我就很好奇,我說,那你是怎麼知道我的活動的?她說,我就是路過,然後看到了一些你們的宣傳、你們的口號,那覺得很有意思,就看了看。然後會覺得這個活動她是碰巧路過,但是她是長期以來一直關心維吾爾議題的。我覺得這樣也是有很多的一波人在

蔣:我們從那個政客的那個層面來說,他們更多是想跟中國做生意。這不一定是他們真正的意識型態,但是這是他們的利益。然後從很多個人上來講,他們其實是關心。活動中有每次都有法國的參與者。然後有一些人,他們就是本身都會講一點點中文,可能會講得很差,就是他們是關心中國這樣的發生的事情

蔣:但還有另一幫關注中國發生的事情的人,他們關注點非常奇怪。在一次法國的罷工中,至少有幾萬人參與的。我去參加他們的活動,我看到有一個左翼的組織,他們叫斯巴達克斯,做了一個報紙,然後報紙上面寫著「香港」怎麼怎麼樣。然後我就很好奇嘛,我說欸,怎麼在一個法國的罷工中,有人在聲援香港?當時是反送中之後,那應該是 2019 年年底、或者2020年年初的時候。我就看他們那個報紙上怎麼寫的。寫得讓我嚇一跳。他們上面寫的說,說香港的暴動完全是美國、或者是這個西方資本主義指使的,我簡直看到了就是那種《人民日報》的法語版,你知道嗎?


蔣:我當下覺得特別不可思議。然後我就跟他們交流,我說,你們怎麼會這麼想?那個發報紙的,可能也不是他們一個核心的工作人員,他就給了我一個聯繫方式說,那你可以來我們的這個機構去聊一聊。然後,我法語也不是特別好嘛,我就找了一個那個學哲學、比較能辯論的一個我的朋友,然後我們一起去跟他們聊。後來我明白了他們的立場。雖然大家完全沒有達成共識,但是我明白了他們的立場

蔣:他們是一個自稱是托洛斯基主義。然後他們的那個思維模型非常簡單:第一個點是他們是托洛斯基主義者;第二個點,托洛斯基要支持工人國家;第三個點,然後他們覺得中國是工人國家;四,所以他們要支持中國。我覺得這是完全跟現實語境是有非常大的割裂的那麼一件事情。我跟他們講,我說,中國完全不是一個所謂的你們的講的工人國家。如果中國是一個工人國家,我也支持


蔣:中國是一個完全的官僚資本主義。你能看到那些權力、從血緣上的權力,也就是那個裙帶上的權利,引發出了一個完全是資本的, 中國連工會都沒有!就連事實上的工會都沒有。那怎麼保障工人權利?這樣一個國家。他們不聽啊!他們那個邏輯就是: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就看起來非常無懈可擊,但其實每一步論證都是有問題的。我覺得,托洛斯基在今天,他也不會去支持中國,好不好?


蔣:然後我問他們,我說你們去過中國嗎?就大家說不下去了。他們裡邊 90% 的人表示沒去過。就是中國是一種:他們對於西方的這個制度不滿,想像出的一種,就是一個想像中的中國。他們是為了攻擊西方的一個制度。但是,你不能去用這樣的一個完全你想像中的東西,去解釋現在這樣的現象


蔣:中國對於法國人來說,就像智利、哥倫比亞對於中國來說,其實也不是太 make sense,因為其實中國對法國是有很大的影響。法國也是第一個跟中國建交的西方國家,而且包括在法國裡面最大的Mai 68,就是五月風暴,那個 1968年的學運,其實受到了中國的毛主義、受到了這個文化大革命的非常大的影響


蔣:但就是這些聯繫,讓一些自稱左翼的人,他們覺得,中國好像是資本主義的另一種替代的方案,但其實他們完全不了解中國的真相是什麼。他們也許去過中國、也許中國旅個遊,那覺得大家人都挺熱情的、物價很便宜、然後文化很豐富,那這些東西都是存在的。但是,他不了解真正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的狀況。而且他們,當他們試圖了解的時候,他們會帶著一種非常大的偏見


陳:對,剛其實你也有提到,像是法國政府跟很多法國人民,對中國的這個態度、或是對中共的了解,其實都是很不一樣的。確實你也剛剛提到的就是說,法國是跟中共第一個建交的西方大國。1964年中法兩國在冷戰的局勢下,就是建立了這個外交關係

陳:那從1982年的時候,法國跟中國在核能發電上就也有合作,建立了長達40年的核能合作夥伴關係。近年中國政府面對香港、新疆等等人權議題,法國總統馬克宏回應的態度,相較美國、英國這些西方大國,好像都相對地比較保留。法國政府對中國的這個態度,還有它的對華的這個政策,你自己又有什麼樣子的看法?

蔣:現在這五年的態度都是馬克龍政府對中國的態度。馬克龍政府明顯是個親中的政府,這在那個總理朔爾茨(台譯:蕭茲)他訪華的時候,說他之前還想跟那個德國總理一起來訪華

蔣:我都不能說親中了,在我看來,個人有一點舔。也許他們在想用跟中國有更多的貿易往來、或者更多的合作的方式,去讓自己在國際的上更有這個影響力、和更有話語權吧


蔣:但其實歐盟最大的、最主要的兩個國家,法國和德國,其實都對中國的政策非常綏靖。就是那個漢堡港,要被中國收購嘛,那後來是被那個議會那個攔住了嘛。只收購了一部份的股權。我覺得整個歐洲都是更希望於和中國做生意的。歐美,包括澳大利亞,好像對中國的態度要更堅決一點



陳:在法國,這些受到中國政府壓迫的不同的社群、或是法國的當地人,其實都還是有很多對話、了解彼此的空間。那你自己在海外,有試著做一些類似這樣的事情,來促進更多的交流、更多的對話?比如說,舉辦沙龍啊、舉辦一些活動啊,在海外是怎麼樣子去嘗試著讓這些社群可以更了解彼此?

蔣:我們在巴黎搞了一個叫巴瓦肖公社的東西,它是一個以談論政治和當代藝術為主的線下的沙龍

蔣:第一期聊的是 Christo 就是他包裹了那個凱旋門

蔣:第二期聊的是中國的陳漫,給 Dior拍的那個照片辱華、和那個宋拓,他就有一個作品叫校花,這說東西好像侵犯了一些女性的權益的事,我們從這個事情開始聊藝術和道德的關係

蔣:第三期聊的是俄烏戰爭

蔣:第四期聊的是《時代革命》這部紀錄片,然後,我們也請來了香港人跟我們去做一些交流,包括講香港當時的狀況

蔣:然後第五期是我們找到了一個哈薩克人──我們沒有找到特別願意跟我玩兒的維吾爾人──但是他也被關到過集中營、他是怎麼從這個中國流亡出來,就是先到哈薩克斯坦、最後再到法國的這樣一個過程,就講一下他的經歷

蔣:第六期好像分享的是那個卡塞爾文獻展

蔣:第七期是找到了一個在美國的中國導演,來法國參加電影節,我本來認識他,然後在酒吧裡放了一個他的片子

蔣:我們會用這樣的形式去討論一些至少是有趣的、或是有意義的議題吧。然後這樣的一個形式,我們組織這樣的一個沙龍。真的對於我個人來說,我覺得一個能夠持續產生示威的社群,要遠遠地比一場示威要更重要。就是社會改變的進程,遠沒有我們期待的那麼快──不是我們在廣場上,一百人上街了,然後有一個彷彿險勝的儀式一樣,然後整個民主就會降臨在我們的頭上。完全不是的。在這個建設之前,我們要有更多的知識儲備、和更多公民意識這樣的經驗吧


蔣:其實據我個人觀察,中國人在互聯網上,其實是挺不會討論問題的。更多的就是一言不合就變成了人身攻擊、其實不光是中國,就是越來越多的這個世代在互聯網上的使用,大家都是這樣的習慣。所以我覺得就是,有這種線下的連接和討論,是很重要的。然後,最重要的是,其實這樣能形成一個社群。互相之間會有信任,會知道對方大概是什麼情況

蔣:中共在讓所有人變得原子化。這樣最容易被控制。所以我們這樣的小小的努力,也是在打破原子化的一點動作吧


陳:那你自己希望,華文的聽眾, 可以做一些什麼事情?就是他們在聽完這集之後,會希望他們可以有怎麼樣子的行動?

蔣:我覺得這是本期節目裡最有價值的一個問題 !我經常看很多臉書上的, 會有一個論調會覺得,中國發生的事情是中國發生的事情、台灣是台灣的事情;這是兩個國家。我完全贊成這是兩個國家,但是,這個問題在於兩點,第一點是道義上:如果你看到一個國家的人民正在反抗他們的壓迫,你難道不應該支持嗎?但第二個問題是,2014年之前的烏克蘭人,他們也不覺得俄羅斯問題是自己的問題啊。在你的身邊,就生活著這樣的一個惡鄰嘛,你出於對自己的利益,我覺得也應該多多少少去關注這樣的事情吧


蔣:我覺得這樣的社群之間的交流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這種交流能打破很多的成見,就是對
每個團體都是有意義的。之前互聯網上有一個叫「大翻譯運動」,就是它把一些中國比較極端的言論翻譯出來,那我覺得那是大翻譯運動的一個狹義的版本。因為更廣義的版本就是,我們現在此時此刻在做的事情。是把一個中國真實發生的事情──有正面的、有負面的事情──都傳達出來。就是中國其實算是一個信息的黑洞啊,那個真的非常可怕的

蔣:大家都知道,中國有那個「中國國家防火牆 GFW」。但是大家都覺得中國人的那個,就是好像不知道牆外的訊息,這當然是一方面,就是牆外的信息進不去。但另一方面是,中國的信息也出不來。很多人其實不知道中國真正在發生什麼。所以我會覺得,作為廣義的大翻譯運動的一部分來說,包括這樣的交流是非常非常有價值的。不是說要傳播什麼觀點,而是讓別人明白這片土地上真正發生什麼。而這件事情,無論你的認同是不是這是一個國家,但總歸──我希望台灣人不要認同跟中國是一個國家,千萬不要!台灣本來就是個獨立的國家,但是瞭解你的鄰國上面發生什麼事情,我覺得,無論是對自己國家的利益、還是對於整個對於世界的認知來說,都是很有益的

蔣:然後我們對華語的世界,希望做什麼呢?就希望有更多的交流吧。我覺得這種事是很重要的。而如果在你們的生活中、或者在你們生活的城市,看到有人貼一些海報、一些反對這個政權、反對這個受到壓迫的海報,也希望你們用你們的力量去支持它吧。也不用你去貼,就是有可能的話,保護一下,或者怎麼樣。讓這樣不容易被聽到的聲音,被更多地聽到吧

陳:非常謝謝蔣不今天的分享,和我們分享你在法國,除了參與社會運動外,也用行動藝術的方式,試著引起更多人關注中國正在發生的事。除此之外,即使是有共同敵人的群體,在海外互相了解、接觸的機會其實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得多。蔣不試著舉辦巴瓦肖公社,希望在日常裡去累積公民社會的能量。當然,即使在海外的留學生,也會面對中國設下的無法掌握的紅線,還有無形的恐懼。但我覺得蔣不就是抱持著「每個人都參與社會的建構,社會本身就是個藝術品」這樣的精神,持續反抗他認爲不公的事,期待一個比現在更好更自由些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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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您剛剛聽到的是陳映妤還有中國流亡藝術家蔣不的對話。首先,先謝謝蔣不的分享。其實在他的分享裡我們稍微聽到了一點,海外社群彼此在交流及合作上所面臨的一些尷尬跟困難。這個現象,其實我們在之前《來自五星的你》的訪談裡,也有聽過

吳:我相信,每個族群,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彼此的融和度也是會不一樣的。我自己,在90年跟2000年代,在美國當國際學生的時候,當時我身邊的台灣學生並沒有像今天一樣的團結一致。那時,我很羨慕其他的同學,韓國人、日本人、中國人、香港人。說到底,在海外,不管是留學、流浪、還是流亡,多少的團結、一致、跟融合,是必要的?

吳:鬼島之音的另一個節目的英文訪談裡,一位烏克蘭人跟我說,這一年來,自從戰爭開始後,全球烏克蘭人展示了強大的一致性 – impressive cohesiveness 。作為海外人士,在什麼情況下,會讓族群走向團結一致?

吳:下禮拜,我們將聆聽來自中亞的聲音,了解中國跟中亞的互動關係。《來自五星的你》,我們下週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