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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五星的你 S2E9 逐字稿:貝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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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2E9. 貝嶺:書是流亡中唯一的行李 (中國流亡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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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映妤(主持人):這裡是鬼島之音,你現在正在收聽的是《來自五星的你》第二季。本節目會邀請居住在歐洲的華文母語者,或者曾經在中國住過一段時間的歐洲人與中亞人們,藉由各方觀點來跟我們分享中國在歐洲的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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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怡慈(製作人):歡迎回到來自五星的你,我是鬼島之音的 Emily

吳:這兩天傳出,來台灣定居多年的文化人富察,他目前是台灣八旗文化出版社的總編輯。他三月回到中國時,在上海失聯,遭到中國的秘密羈押、失去自由。富察 1971 年出生於中國遼寧,他十年前領取台灣居留證,現在是台灣公民。

吳:富察除了經營出版社,這幾年也主持廣播節目。他每一週在台灣的中央廣播電臺的節目叫做「這樣看中國」,在 PODCAST 平台也可以找的到。

吳:今天,我們要播的對話,也是相同來自中國的文化人,目前也定居於台灣。他是流亡詩人,貝嶺。出版人和作家所傳播的文字力量是中國一直在打壓的,就像富察一樣,貝嶺曾經也出版了中國不想看見的東西,於是他被逮捕、再被援救,後來開始了他的流亡人生。

吳:接下來,我把麥克風交給主持人陳映妤,本集採訪時間為 2022年 7 月 8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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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如果你是一位流亡作家,書被國家政府禁了,家也回不去了,今天只能選擇一個,你會希望先回家,還是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先被完整如實地看見?

陳:這可能是中國流亡作家貝嶺22年流亡生涯的掙扎。貝嶺在文化大革命時出生,在鄧小平上台高喊改革開放時,貝嶺和後來成為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的劉曉波,在大學裡高談闊論,或是小酌後一起天馬行空。他們辯論,搞地下詩刊。在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在美國的劉曉波,選擇回到中國,同時也在美國的貝嶺對他說了一句:「你先走我後到」,這句話卻也成了兩人命運的關鍵轉折:一個在監獄服刑,一個長期流亡海外。

陳:貝嶺曾經流亡美國、德國、台灣等地,他在德國居住多年,與歐洲的文學圈、出版業還有流亡作家的社群有許多深刻的連結,他也切身感受到在歐洲的出版社,是如何受到中國投資的影響。

貝嶺:法蘭克福書展那年,我們一上去,一上那個台、一發言,中國代表團集體退場。在開這個會的時候,中國駐德國大使就上台了。他說呢,主辦方非常不地道。跟我們私下說,不許他們發言,又把他們突然叫上場。你們德國人跟我們做這個小動作,是非常不對的。就等於在那邊訓話。中國影響力就這麼大。

陳:在他流亡的第22年,我們來到他在台灣新北市烏來山腰上一間清閒安靜的書房,面山、向河、一整面一整面的書牆,擺滿中國和華文作家的書籍;電視上方,還擺著一幅老北京胡同的街區俯視圖。在清幽的下午,我們喝著茶,聊聊貝嶺如何看待流亡文學和自己的流亡,以及中國在歐洲出版業的影響力。



陳:嗨,貝嶺你好。

貝:你好,兩位好。

貝:20世紀,是流亡文學非常重要的世紀。我們從蘇維埃十月革命開始俄羅斯十月革命。有一批流亡作家,很早就離開了俄國。不管他們是在蘇聯內戰、還是在十月革命爆發前後其實像普寧他是第一個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俄國作家。他意識到十月革命的問題,他就離開了。然後他成為流亡作家。

貝:那更有名的就是納博科夫。納博科夫雖然沒得諾貝爾文學,但他在流亡作家的意義上,他還是大學的時候,十月革命他就離開了。那他後來到了美國,即變成一個非常重要的作家。那我們從小說到電影,都看過他的《蘿莉塔》,《說吧,記憶》,他寫了很多東西。
貝:我還記得納博科夫有一個回憶錄。這個回憶錄裡面有一章,在中國出版的時候,是我朋友譯的,被出版社刪掉。這一章,就叫《邪惡的列寧》。那你可以想像,這樣一個名字在中國,他在書上都不註明這個被刪減了。這就是在一個出版不自由的社會,他會做的一些技術處理。這個「技術處理」讓中國的讀者永遠讀不到完整的東西,選擇性的餵養。
貝:納博科夫的書很不幸地,就是他的這個回憶錄,台灣也沒出。中文版就,永遠是一個破碎的。對,我如果有足夠的錢和精力,我願意把這些在中國被肢解的書,重新在這邊出。我們也做俄羅斯詩人的作品或者是情書,是直接從俄文翻譯的。
貝:我覺得流亡文學,如果我們從華人這個意義上,最早的應該就是張愛玲。張愛玲是從1950年,她在上海開了一次中國文化藝術的共產黨的一個文代會以後,她在那做了一次,她覺得極不適應。她發現這樣一個社會,和社會所要求的共產黨文化和文學,會淹沒了個人和寫作的創造力。她就用假裝去香港讀碩士(的藉口)跑掉了。就是拿到了通行證,去了香港。

陳:身為一位中國的流亡作家,就是說從2000年到現在,你會怎麼形容你的狀態、你的生活?

貝:
其實中國的流亡作家,主要的發生的情況是在1989年之後。我們要記住1989年6月4號,六四的屠殺、和六四對於中國文化和支持人的鎮壓,使得有相當大批的流亡作家。不管是體制內的作家,還是地下作家,都離開了中國,跑到了國外。這是20世紀最後一波大的流亡文學、流亡作家潮。
貝:有的去了歐洲,有的去了美國。我們實際上都是在廣義上,是1989之後的產物。如果沒有1989,我們意識不到最初的流亡。

陳:因為你是1959年出生嘛

貝:
對,我的生日那天,12月28日,也是蘇珊.桑塔格過世那天,所以這個生日對我來講都不是什麼好事。蘇珊.桑塔格是我在美國很重要一個恩人和好友。

陳:所以大概您那時的7歲到17歲的時候是你的,學生時期青春歲月。但是那個時候也正是文革時期。可以帶我們回到那個時候,小時候的那段時光,是怎麼樣的童年、在一個怎麼樣的家庭裡長大?

貝:
對,因為童年是很複雜的。因為我出生的時候,正好是中國的私有企業被政府用購買的方式,實際上是強制,用很便宜的錢買下來的情形下。我爺爺是在上海的企業家,那中國的說法叫資本家。他做的叫南洋捲菸機廠。可能是跟那個南洋兄弟菸草公司,發生互相合作關係。有點像他們那個捲菸機的製作。好,那他後來他的工廠就被中國收走了。
貝:那時候我父親在讀大學,他做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他覺得如果繼承我爺爺的產業,他就會變成中國資本家,資本家就是一個剝削階級,所以他當時就決定做教授。所以他躲掉了我爺爺的命運。那他就在中國的科技大學,航天航空大學做教授,然後他認識我母親,我母親就是理工大學教書。那個時候,我的父親和母親就決定,我不能留在上海了。因為上海的那個共產黨的,對爺爺的迫害,會影響到我那個小孩。我就回了北京了。最後我在北京讀了小學。我還記得爺爺奶奶給我帶了到14歲所有的衣服。全部,就帶回去了。
貝:後來我就覺得文革那個時間,對我來講,最可怕的就是等於說,我的父母,他們從從大學的青年老師,變成了要去做工務農的、叫「可以教育好」的知識份子。知識分子是中國的黑五類的,最輕的那一種。所以呢,就受了很多苦。包括在北京的這個讀書的時候,會被人叫什麼小反動啊、或者說是小上海。這樣一個過程,我覺得是經歷了文革裡面所有的,但是沒有參與作惡。因為如果比我再大五六歲的人,他們可能會批鬥老師、會毆打老師。那因為我太小了,所以我基本是看著高班的老學生(學長)打老師,成長的。
貝:因為那個時候,中國所有的老師—不管是我父母,還是這個中學小學的老師—其實都經常被批鬥。他們一方面要批鬥,一方還要教書。所以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社會。這個社會,幾乎沒有一個社會可以複製。但是呢,他又不是把人殺死,就讓你不斷的受苦。但是有很多人格上的,無盡的羞辱。和生活、個人生活完全的毀壞。我是在那個情境下長大的,一直到了1976年,我在讀初中的時候,那是文革的最後一年。1976 年的 1 月8號,是周恩來過世。1976年的9月9號,是毛過世。
貝:這兩個中國,既競爭又敵對的主僕,一個是他的總理、一個是中國的皇帝。我們的成長裡面,會覺得周總理是非常好的一個人。所以在周過世的時候,由於他的葬禮規格沒有那麼好,整個社會發生巨大的騷亂。我突然才發現,喔,毛跟周的關係,實際上是一個對立的關係。所以這個情形,造成了我在那個時候,對於共產主義制度的最早的懷疑。或者說毛式的社會主義。

陳:文革結束、天安門之前那段時間,其實好像是在中國,稍微相對自由的時候。不管是文學、藝術,是很多年輕人思想啟蒙的時段。所以當時是你大學時期嘛,1980年代期間。那是怎麼樣子的校園的風氣?你跟同學做了一些什麼事情、聊什麼?地下的文學文化是什麼樣子?

貝:
那我在天安門廣場,參加了一個很重要的事件。天安門是由三個時間的天安門構成的。最早的天安門是1976年的天安門事件。就是數十萬人民,在天安門悼念周恩來、抗議中國對於周恩來的葬禮規格沒有達到更高。這個時候,有警方的鎮壓,開始了打人,和傷人。
貝:我是在那個時候,受到了啟蒙。那時候我是初中生。之後呢,變成了我讀大學開始的民主牆時代。民主牆是最早中國出現了,社會已經開始 — 因為毛過世了、鄧小平上臺了 — 又變成了一個,要求中國開放、要求中國有所謂的民主、要求有無產階級民主的一個特出時代。
貝:在大學的期間,我參加的是第二個天安門,就是民主牆。在這樣子幾個過程裡面,我覺得其實對我們影響最大的,就是第一,我發現了:所有在大學裡面,所能提供的政治教育的那些東西,已經不能夠吸引我。因為我喜歡去街頭、喜歡去天安門廣場、喜歡去民主牆。就是在西單外面的一個牆。去看那些地下的文化、地下的政治刊物。這些刊物都是油印的,像大字的紙—我們大陸叫大字報—貼在牆上。還有就是刊物一頁一頁地,把它貼在那個民主牆。那個過程是我的大學,不是學校的大學。因為我就騎個腳踏車就去了。我也參加了一個組織,現在聽起來是很可怕的組織,就叫「中國人權同盟」,成為它的刊物的第一期的編委,然後它的創辦人叫任畹町。他曾被判刑七年。那他現在在巴黎流亡。那這個過程,我覺得就是一個中國社會,在書的出版上開放了,政治上面,人民希望知道不同的想法的過程裡面,所產生的一個人,開始成爲這個制度的懷疑者,和格格不入者。

陳:那時候你是不是還有拿手電筒在宿舍裡面看,就是這些德語小說?

貝:
對,那原因就是因為,宿舍有六個人住。如果你開燈,大家都不能睡覺了。那你就得要拿手電筒。
陳:那時候也是,中國開始有西方翻譯著作出版的時間?

貝:
對,中國大概從1977年開始,有翻譯的著作,到 1978 年,是鄧小平正式成爲中國的事實上的統治者。
貝:我覺得那個社會就更開朗,因為不管怎麼樣,鄧是在法國住很多年的,所以呢,他也知道,他需要中國的改變。
陳:也是在這個時期,認識劉曉波嗎?然後(貝嶺:)

貝:
比這還晚,因為我跟曉波認識,是在1986年。

陳:你們那時候,你們會去喝一杯啊,然後聊一聊啊,所以那時候你們都聊些什麼?然後做一些什麼事?

貝:
因為劉曉波這個人,原來沒人知道。突然地,就是中國的文化藝術的報刊,出現了「文藝界的一匹黑馬」。叫北京師範大學的博士,文學博士生,劉曉波,批判了中國當時的重要的一個哲學家,叫李澤厚。
貝:開始認為中國的文化,就有點像柏楊講的醬缸,它需要全盤西化。劉曉波是1980年代後期,中國社會裡面那個全盤西化思想的第一代。然後我最早認識他,是因為劉霞。劉霞的丈夫是我朋友,就前夫。劉霞的丈夫叫吳濱。吳濱是中國第一份改革派刊物,就是那個刊物的小說編輯。那我呢,是那刊物的作者。那份刊物是第一份官方的開放雜誌,文學雜誌。
貝:他說「你要不要認識一下劉曉波?」所以劉霞就把劉曉波約到了他的家。在他們家,就是喝茶,是不是吃飯我忘了。然後我就跟曉波講,我們有一個地下文學沙龍,在北京外語學院。我說,你得給我們來檻一次,因為我們有個門檻。
貝:我就給他發了一個,寫封信還什麼的,就幾點幾點。劉曉波,後來他寫他的回憶說,說貝嶺這意思就是,也沒有跟我商量,就跟我訂了個時間,讓我去。他就騎個車就騎來了,因為都不遠嘛。他就去了那邊,跟我們之間就有個, 我們北京話叫「對侃」,就是辯論,對。

貝:就是那麼一場。後來他就跟我講,他馬上要出國。待一年,他博士拿到了。那個時候,他就成為中國第一個自己國家培養的文學博士。那他的論文,是把中國所有的,文學史的專家和教授請來,一塊來給他做評審。他是文學上的,很有才的一個批評家。而且名聲已經那麼大了,已經直接跟中國最重要的哲學家,就是批判他的理論嘛。也是命運、宿命。他去,被邀請去的那所大學,做訪問學者,就是後來給他諾貝爾獎的挪威奧斯陸大學。他是挪威奧斯陸大學的訪問學者。
貝:另外一個,夏威夷大學熱愛他的藝術的一個學者,叫魏麗莎,他是是西方最重要的中國京劇的研究者。魏麗莎請他去了夏威夷大學。這個過程,我跟劉曉波就成為了好朋友。然後呢,我那時去了紐約。他就從魏麗莎那個學期結束,他就飛到紐約去,住到我那兒去。我剛去美國不久,在六四前。所以我跟曉波,就是這麼一段緣分。就很有意思,他就到紐約,就到我租的房子。他就在我那住了一個月。

陳:所以在天安門事件發生前後那時候,你和曉波都在美國嗎?

貝:
對。然後他說要回去,說這麼大一個運動,然後我們都害怕,就把他送上飛機,他一個人回去的。

陳:你還再說了一句就是,你先走我隨後到。

貝:
對,那是因為我覺得,可能我得晚點去,因為中國那個時候很危險。

陳:因為曉波回去之後,親歷了六四的現場。那時候你在美國,是從電視上、或是從報導裡面去看到,六四天安門現場的畫面。所以那是怎麼樣子地改變了你?你當時看了電視的時候、看這些報導的時候,你當時在想的是什麼?

貝:
我們當時劉曉波在走之前,我們在美國的十個知識分子,發了一封公開信,給北大學生和中國學運的,叫《改革建言》。就教他們怎麼樣鞏固校園民主、怎麼樣改變。這十個人。後來在中國政府,說是十個黑手、海外支持學生的黑手,這十個人裡,只有劉曉波回去。
貝:你看劉曉波的回憶錄,叫《末日倖存者的獨白》,在台灣出的。它裡面談到六四回憶錄,他說那個時候,貝嶺沒回來,整天打電話給我。一會問我這個、一會問我那個。最後他勸我說,都失敗了,你別回來了。或者說快失敗了。意思就是說,你現在回來能幹嘛?什麼都幹不了。
貝:從你不敢回去,到最後你真的不能回去,因為整個開始要走向鎮壓了。那劉曉波他最了不起的就是,他在天安門廣場,把幾千個學生說服他們離開了廣場。否則軍隊會直接進去,把這些人— 我不能說都殺死,就至少強制驅離,很多人要反抗的話,可能就會被殺,甚至可能被抓。後來這批學生就,全部都安全走了。
貝:而且劉曉波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在天安門廣場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就最重要的那個象徵物上,他把守衛在那的中國的工人武裝隊,説服他們把這些槍,全部收繳在一起、他把他們的彈藥全部卸下。如果在那個時候,那個軍隊過來的時候,那個槍在打的話,中國的這個屠殺就會更為可怕。所以歷史很可能是被一些重要的偶然改變了。
貝:他這個過程裡面,他在這個歷史中,起到重要的作用。包括和他很多同事。之後呢,大部分人都逃出來了,他沒有。那我們就變成在海外,不能回去的流亡者。但是因為我沒有直接參加六四,所以我們在很多年以後,中國政府不認為我是六四直接參與者,就給了我們新的護照。我就開始又回到中國。就是我說那個時間差不多1993年,到回到中國,有時候在美國,中間我還在哈佛教過書。
貝:一直到我們1993年創辦《傾向》文學人文雜誌。因為那個時候我們發現,中國的社會的變化,必須通過文化和思想的這個開放,我們會把刊物拿到中國去印。有的時候會被抓。



陳:所以六四天安門之後,1993年,那年你回到北京,然後創辦了《傾向》雜誌。那這本雜誌呢,除了有中國流亡作家的作品之外,其實也還蠻多西方作家的採訪,也包括當時柏林圍牆倒塌的一些回應。這是一本怎麼樣子的雜誌?因為到第13期,其實2000年的時候,被控非法出版、發行境外文學刊物罪,在北京的時候入獄。

貝:
1989流亡以後,有一大批的流亡作家、流亡知識分子、和流亡政治人物,在美國、在香港和台灣的,間接的支持下,創辦了一些重要的刊物。這些刊物裡面包括,余英時先生在普林斯頓大學,創辦了普林斯頓中國學社。在那邊有一批重要的流亡知識分子,創辦了一份叫《民主中國》政治文化雜誌。它的第一任的主編叫蘇曉康。然後北島,當時他們在歐洲,事實上是八九之後流亡。他在瑞典,恢復了《今天》文學雜誌,有一批流亡作家匯集到斯德哥爾摩。面對著諾貝爾獎,他們的大夢。
貝:然後還有一批作家,當時在紐約,創辦了一個非常短的刊物叫《廣場》。也有點是政治文學的雜誌。那麼《傾向》是在他們之後兩年,因為大部份都是 90 年、91年創辦的;我們是在 93年創辦了文學和人文思想雜誌。我們這批作家,跟其他幾個流亡雜誌的作家不一樣的是,我們的編輯一半在中國,甚至三分之二在中國。比如孟浪、陳東東,陳子善是華東師範大學的這個圖書館館長,孫甘露是上海的作家、朱大可是上海的文學批評家,就這批人和在海外流亡的我,還有當然是副主編石濤。
貝:刊物不能在中國創辦,我們在外面做。但是呢,做好以後,我們會悄悄帶到中國去印。這個本身呢,我又能夠回中國。因為我不是六四直接參與者。所以跟這批不能回中國的人做的流亡刊物,有所不一樣。我們在北京的合眾國際社,UPI(United Press International),就是在當時很重要的一個記者家裡做了《傾向》在北京的創刊晚會。
貝:我們在北京把這份刊物,在深圳偷印的刊物,帶到了北京。然後就等於說《傾向》,它一開始是想,把中國的地下文化、和海外的流亡文學,及西方的東西,放在一起。所以我們當時做了兩個專輯,一個是本雅明(台譯:班雅明)專輯。本雅明是20 世紀流亡知識分子重要的代表,是從納粹德國流亡、後來自殺的一個,在西方的思想史上,是非常重要的一個人物。
貝:這個歷史,造成了當時我們看到的,最重要的流亡文學的歷史。只不過就是我們是想把中國國內的地下文化和流亡結合在一起。而且我們還敢去中國印書,那我覺得我是那代流亡者裡膽子最大的。我是帶了一份刊物回到中國、在北京做了晚會、創刊晚會。

陳:是什麼讓你一直想要,就是知道風險、知道危險,但你還要一直帶著這個回去?

貝:
就是熱愛祖國、熱愛中國。所以中國的警方在抓我的時候,他們給我一個評論,就說你這種人有病,一天到晚要把東西帶到中國的人,就是愛國。所以他們,他認為我的愛國,是讓我要去為他們服務的一個重要的。我沒有接受他們這個,實際上就是做線民。
貝:我說那不可能。他們說,要不然你就坐十年牢,要不就是簽一個同意書,你到國外去。我說,你讓我做什麼?他說沒什麼,他說你在西方認識那麼多偉大作家、那麼有名的那些西方人,沒事兒,就是告訴給我們聽聽,說你們聊什麼。然後這些東西都是等於說,他讓你簽一個,他們將來可以左右你的一個所謂的東西,我說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說我…不覺得這個是愛國。

陳:所以沒有簽?
貝:沒有簽。

陳:那,當時他們怎麼放你出來的?

貝:
其實我在監獄的時候,完全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我知道是因為《傾向》,我出大問題了。直到有一天晚上,中國的警方他們從晚上8點鐘,審問我到早上4點鐘。他們也告訴我的,就是說,今天公安部的副部長,還有一些北京市公安局政治保衛處的官員,有六七個人在他的審訊室裡面,用聚光燈打在我的臉上,他們都在暗處看我的表情,因為這種是心理戰很重要的一部份。
貝:意思就是說,今天晚上領導來了,我們要看看,你這個人是真的確實愛國。然後他說我們要做個決定,是要判你10年監獄,還是可以考慮釋放你。他說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如果你能幫我們做事,我們就可以。
貝:我說,沒有。我說,我沒什麼事可做。他們讓我簽一個什麼同意跟他們合作的東西,我說我不行。然後最後他們就說,你就會被判十年。
貝:最後,公安部的副部長走到外邊,他說你真是一個不識抬舉的人。他說你就是10年就判定了。

貝:結果從4點我回去,在牢房裡面只躺了兩個小時。6點多的時候,突然有人進來宣布,說我拘留暫停,要另有處理。我還聽不懂,我以為要轉到別的監獄去。結果裡面200多個同獄犯,立刻就說,你這就是要被放啦!說你真是太幸運啦!那些同獄的犯人,他說,你這就是要放,否則你就會去上法庭受審。沒有可能說,突然什麼「另做處理」。
貝:就被送到審訊室的時候,宣布說我呢,從這個監獄要轉移到,一個叫「北京時光居」的療養院.在香山。我也不知道香山療養院是什麼、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下一步他們要怎麼處理。所以我在儲藏室的時候,我一看,我說,黃峰?我弟弟怎麼也在這?我說,你怎麼也在這?他說我也被抓了!他說,就是因為你。
貝:然後呢,那那警察就說,別聊天!就出來。出來我走在路上的時候,我看到我父母。在警方的陪同下,有一輛車,等在那裡。我還以為我也被釋放了。看到他們我就說,你們怎麼會來了?他們說,我來接你們啊!你弟弟也得接回去啊。他說,因為你被抓的,就因為你辦的雜誌,印雜誌啊。
貝:然後我就問那個看押我的人。我說我呢?他說,你不能跟他們走。他說你得要到療養院去。我說,幹嘛去那兒?他說,另有決定,我也不懂。然後後來我和我父母就告別了一下,我弟弟也告別,他們就走了。我就被警車押到了那個香山療養院,風景如畫。一進去以後,他們就給了我父母給我帶過來的洗換衣服。肥皂、刮鬍子刀、所有這些東西。
貝:我說那幹嘛到這兒來?他說,在這休息兩天。說那個,你另有事,另有安排。那我說好吧,那就進去。我就在那,睡在一張很膨、很舒服的床,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第二天一早,「啪!」就,門就打開了。就北京市國安局宣布,說你呢,因為要為中美關係做貢獻,你必須在今天早上幾點幾點,坐一趟航班送去美國。
貝:我說我不要去,他說沒有選擇。我說我只想回家,跟我弟弟要回家。他們說你不可以。說你必須為中美關係做貢獻。他說你必須去,你就得走。就這樣,我就六點,又是六七點,那個警車就把我 — 因為這實際上是讓我休息一個晚上、換衣服。換我父母給我帶來的衣服。喔,然後還宣布:由於我從事了非法出版活動,被罰款二十萬元人民幣。然後我就被北京市公安局的警車,就送去了我父母在北京理工大學的家。
貝:去的時候他們就都,都等著我呢,然後我在原來那些行李,就回中國那大量的行李,好幾件,全捆好。就給我了半個小時跟父母告別。去北京機場的路上,才六、七點鐘吧?就一路,我就會很痛苦。就是說,我看到老頭老太太在晨練。早上起來,打太極、練舞。所有那個北京的街景,就像是一個告別。我那時候,我就流淚了,我就覺得這是我最後的北京。因為我知道我沒有機會再回來了。然後我就說,我回不來了。
貝:然後呢,我在北京機場,我做了一件,讓他們很恨我的事。我說我得要打個電話,跟我一個朋友告別。他就把電話借給我了。我撥了一個(電話)給美聯社的記者。這個美聯社記者,原來我在香港就認識。我告訴他呢,我要去機場。那要被遣返了。警察一看我說這話,立刻就把(手機)拿走了。

貝:但是我覺得厲害的就是,這位美聯社的記者,在準備 check-in 的時候,他已經又趕到了。那個就是美國記者的速度太快了,後來做過駐法國的分社社長。他在香港跟我們也挺熟的,他也是最早寫我被抓的,他寫了三行字,寫了貝嶺被抓、他弟弟也被抓。就是那個消息,所以就他拍了一張我在機場的照片。那個時候我還做了一件事:我好像還給我當時的一個女朋友打了電話。
貝:所以我就覺得,那就是我最後。但是我在機場停車坪的時候,北京市公安局政治保衛處 — 現在「政治保衛處」改名叫啊,「國家保衛處」,國保。所以我們中國有兩套就是情治系統,一個叫國安,一個叫國保。國保是對於華人、就對於中國人的。國安是對於外國護照的。那我算國保,因為我是中國人、拿中國護照。
2000年8月底啊。所以呢,就是政治保衛處的處長,也是那個晚上審問我到4點鐘的那個之一。他就在機場等著我,然後他就拎給我兩條中國最好的香菸,叫中華牌。他說,這菸,你在哪都買不到。他說,你要記住喔。這次沒說服你跟我們合作。但他說,以你這麼愛國,給我兩天時間,你一定會答應。他說呢,你就記住一句話:「你回去了美國,你要是想回到中國來,他說呢,你自己看著辦。如果你想回中國,出去以後,什麼都得拒絕。」意思就是說,有什麼訪問都得拒絕。你說這共產黨的體制,其實國家安全這個系統,基本上也是個江湖。就是他們用的都是北京人的方式。就是說,我們對你算不錯了,讓你走了。你,啊送你兩條菸,你想要回中國,你想跟我們維持一定的善意
陳:但你一下飛機就受訪了嗎?

貝:
其實有幾句受訪,那個都還好。因為就是有些記者已經在那等了,他就隨便問你。結果在那邊接我的,就是嚴歌苓的丈夫。嚴歌苓是中國一個很有名的小說家。她的電影跟小說都被張藝謀、陳凱歌拍成電影。
貝:蘇珊桑塔格,她在紐約時報上,她寫了一篇重要的文章,說「挾帶思想進入中國罪」,意思就是說,我在中國被抓就是叫「挾帶思想」進入中國,才被坐的牢。然後她說她是發現了,就是在我被抓了第二天第三天,她說她看到紐約時報有個三行字的東西,就是貝嶺被捕了,之後可能又有一個新聞,說黃峰,我弟弟,也被捕了。
貝:她就在我被抓的一個星期後,就在紐約時報寫了篇東西,就說我是誰、我是為什麼、我跟她的友誼。她說如果中國這樣是對一個作家,他因為他只是想把國外的思想帶到中國去,就要被抓、還要被判刑。這都是美國政府不能坐視的。那個時候還是克林頓政府,最後一任的時候。
貝:當時的國務卿叫 Madeleine Albright,是美國第一個女國務卿。那Madeleine Albright又是一個當年從布拉格,幼年的時候因為納粹而逃到美國去的猶太裔的捷克外交官的後代,後來成為美國第一個女國務卿。那那時候中美關係可能也比較好,江澤民時代。Madeleine Albright 就直接打電話給錢其琛。錢其琛是中國國務院副總理,負責外交事務的最高官員,前中國外長,也是中共的政治局委員。
貝:第二呢,美國駐中國大使,每天一個記者會,一直到我被釋放。就是太難得了,他就是問一句話:這個人只是做刊物,說做刊物和做雜誌,到底為什麼要被抓?所以才會有我被釋放。

陳:所以就是,2000年的時候,正式地成爲流亡作家,離開中國,然後,從那之後就沒有再回去嘛。一直到時間我們拉到2009年,其實就是你和作家戴晴,那時候一起參加法蘭克福的書展。
陳:那當時中國政府其實有對主辦方施壓,導致主辦方撤回,對你、還有對戴晴的邀請。結果,那時候因為外部的聲援,主辦方後來受到輿論的壓力,就是再次地提出邀請,所以最後你們有參加那一年的書展。
陳:當時前一年,正是劉曉波被拘捕的時候。在這之前,也是有在歐洲,像是捷克啊、巴黎待過,但是那個時候,是你第一次感受到中國的觸手伸到歐洲嗎?

貝:
對,歐洲的情況很特別。歐洲的情況就是,在1989之後,有一大批的流亡作家,也來了歐洲,或者是留在了歐洲。包括2000年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高行健,高行健是在我釋放以後一個月得的獎。高行健是定居在巴黎的流亡作家。然後還有一批人在1990年的時候,在斯德哥爾摩創辦了附刊《今天》,原來是個地下文學刊物。那個時候在歐洲,基本上中國官方文化的影響力,和流亡的作家的影響力,有一些打平手。
貝:那麼這個時候,很多衝突。那麼2009年,就是中國開始在西方擴大、尤其在歐洲擴大它的影響力的,最重要的時期。法蘭克福書展那一年把中國定位主賓國,中國政府當時給了他們六百萬還是七百萬歐元,去贊助這個書展的那一年。同時在法蘭克福打造了一個美輪美奐、極其漂亮中國主題館。那個主題館,我去參觀的時候,那還是徐冰做的。

貝:徐冰當年是在紐約的一個中國藝術家,後來回到中國,成了中國中央美術學院的副院長。那是中國最高的,你想想這個歷史就是很重要。很多流亡曾經在89之後都離開中國的,後來都回到中國。但是他們跟我不一樣的是,我帶了一份異端的刊物回中國,是文學的、思想的。他們是人回去以後,在體制內獲得了成功。那麼我的意思就是,你如果不去看中國的出版、和書的不自由,你光看那個館,你會覺得極美。
貝:那一年是習近平帶隊。有600到700個中國作家和出版人。因為你要記住,書展不只是作家。出版人、出版社的老闆、出版社的社長、編輯都去了。所以中國,整個那隊人馬,全部由中國國家副主席,王儲,習近平帶領的。所以我和戴晴,在那年的開幕式上,中國的主賓國的六七百人,坐在正中間,裡面有很多我認識的朋友。

貝:我跟戴晴坐在兩側的時候,正好習近平從我們那兒經過。習近平惡狠狠地瞪著我們兩人的眼。對,他就覺得,是我們在給他們搗亂。然後中國的國安,就派過來的,全部人看我們兩人。一排人,全部對著我們倆,怕我們倆有突兀的舉動,影響了中國的開幕典禮的那個中國的主題。所以我覺得非常有意思,但是默克爾(德國總理梅克爾)還挺棒的。默克爾本來是 — 習近平要讓默克爾一起去參觀中國主題館。默克爾在開幕致完歡迎詞以後,她突然起身跟習近平講,說我有一個重要的事情,中國館的開幕式,我就不去了。就等於給中國有一個小小的軟釘子。但面子上也夠了,因為她做了歡迎詞。接著主題發言,就是莫言。
貝:我一看那個陣勢就知道,莫言是中國要力推的諾貝爾獎得主。那就是在那麼一個經歷裡頭,然後裡面還有一個研討會,我跟那個誰,被他們允許後,我們上去發言的時候,中國代表團集體退場。我們一上去,一上那個台、一發言,(他們)就退了。退了(書展方)就宣布停止了。接著,法蘭克福書展的主席,Juergen Boos馬上跟中國的代表團商量,說這兩個人我們不讓他們來說。說你們要回來。那他們倆就坐在觀眾席就行了。結果就又退步了,法蘭克福書展又退步了,又退步的時候,媒體又看在眼裡了。然後呢,他們就答應回去參加這個會。
貝:在開這個會的時候,我們兩個不許發言了。就坐在聽眾席了。中國駐德國大使,姓梅的,就上臺了。他說呢,他說,這個主辦方非常不地道。說,跟我們私下說,不許他們發言,又把他們突然叫上場。這在國際上是沒有禮貌的行為。我們中國是得到通知,這兩人不能發言,我們才會來。你們德國人跟我們做這個小動作,是非常不對的。就等於在那邊訓話,訓了十幾分鐘話,中文德文他都會說。

貝:中國影響力就是那麼大。就整個中國,因為他又有錢,又有這麼好的設計了一個主題館,整個在歐洲就變得非常 — 中國這叫軟實力。當時的中國還是叫軟實力來改變世界。軟實力就是文化的實力,或者設計,還有就是錢的實力。現在的中國是用硬實力。就習近平時代就是硬實力。硬實力就包括軍事嘛。


陳:所以你剛剛有提到就是說,2009年大概那個時期中國在歐洲的影響力其實已經很大,可是為什麼在那個時期的時候,到出版社或是到主辦方,都這麼怕中國?

貝:
第一,中國有錢了。中國終於變成是一個富裕的大國了。中國的資本主義化在那個時代,創造了中國奇蹟。這個中國奇蹟就是經濟能力,和它的整個的部分,不管是它的設計,它對於一個主賓國所投的錢,還有他所表現出來的  — 你看,六七百個作家,這個作家,他們可能有全世界最大的圖書市場、有全世界最大的讀者群作家
貝:那個時候的西方,還沒有像今天面對中國這麼樣地敏感和反感。那他們認為文化這個實力是硬的。中國已經強大了,但是沒有必要那麼蠻橫。我們兩人做一個演講,又有什麼呢?但中國就是不能容忍。所以後來,我們兩人只能以觀眾身份提問。結果我才會跟莫言有一個小小的插曲

陳:問了什麼問題?

貝:
我問的問題,第一個就是我談到了莫言在會上講了一個故事,貝多芬跟歌德的故事。有一次皇帝的馬車經過的時候,歌德跪下來一直匍匐。他說,貝多芬一直往前走,頭都不回,視國王而不見。他說呢,我年輕的時候很崇拜貝多芬,覺得這有勇氣。他說,我到老的時候,我發現,歌德是一個更有智慧的人。他說這段話,說得就挺好。但是呢,我就回答了。我說,我說你說這個故事沒說完。
貝:我說後面那段,我給你補充啊。歌德去問貝多芬,說你對於皇帝怎麼這麼不禮貌?也不跪下來。貝多芬回了他一句,說,歷史上皇帝各種各樣,我貝多芬就一個。我說,你怎麼不把這段話補上呢?
貝:他就很尷尬。然後我就跟他說,我跟你一樣,年輕的時候崇拜貝多芬、覺得歌得是一個窩囊廢。就是意思覺得一個屈膝的一個作家。我說我老的時候,還是崇拜貝多芬。但是我對於跪下的歌德,有了更多的理解。過去是看不起他,現在有了更多理解。下面我是在諷刺他,他也聽懂了。當然呢,這就是鬥志嘛。.

陳:所以在歐洲就是說.像你啊、還有高行健啊、馬建啊、廖亦武啊,在那個時候,中國的這個流亡圈的圈子,是長什麼樣子?中國整個經濟的發展,所以他們變成一個有錢的大國。這個時候有哪些例子,在出版業、在藝術圈、或是文學圈裡面,有碰到的?

貝:
我先說兩個重要的國家,一個是法語,一個是德語。在這兩個國家,中國政府的文化部,如果有一個出版社,願意出中國官方作家的書,我們給你錢。翻譯費、印刷費都給。當然不能是流亡和異議作家。中國那個時候的方式,就是讓中國的官方作家、官方文學。中國可能一年可以給100個作家、和給100個出版社。如果你願意出我們作家的書,我們就贊助你出書和翻譯。就說明中國的這個經濟的起飛以後,造成了中國可以用這個錢,來讓西方大量地出版中國官方作家的作品。所以這個部分,是中國當時在全球影響力裡面,文化方面最重要的表現。我們這些作家,之所以在西方還有可能出書,有兩個原因,一個是高行健在2000年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流亡作家被看見了。
貝:第二就是,有很多作家他們寫的東西,中國官方作家是寫不了的。為什麼廖亦武能得德國書業和平獎?他在2012年得了德國書業和平獎,是因為他寫到了中國六四的廣場的證詞,他寫到了中國在中國殘酷統治下,底層人民的生活。
貝:所以我認為,這些東西正好替補了中國主流文學、主流文化,所沒有被寫到的聲音。是這個部分,是讀者要的。德國的出版社和德國的譯者,他們要有這個錢,做中國的翻譯。所以我們也遇到過,就一個德國譯者,他既譯我的書,也譯官方作家的書。為什麼?這就是一個工作。
貝:所以這樣的情況,最近還被德國另外一個流亡作家,他是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Herta Mueller。就是那一年,我認識她。她到了中國異議作家的展位上去找我,她說我就是要聲援你。她是羅馬尼亞流亡作家。只是她是羅馬尼亞的猶太德語人。她從小就用德文寫作,最後從羅馬尼亞移民到德國。她寫的就是在 Nicolae Ceaușescu 統治時期的,可怕的,羅馬尼亞的極權生活。她去專門聲援我,我就覺得特別感動。

貝:這個歷史就說明了,就是中國在西方的影響,不是光是我們現在天天去說的什麼,飛彈侵台、戰機巡航在中國和台灣之間的國際水域;或者在中國跟日本之間的水域,有大量的軍事的合作;或者跟俄羅斯的演習。中國在全球晶片業,去擴大它的購買;它在非洲用一帶一路,或者在中亞,或者在南亞,影響。中國的另外一個看不見的影響力,就是我剛剛說到的,就是用大量的錢,讓中國官方的文學、官方的書,甚至是習近平論中國治理,《習近平談治國理政》,這樣的書都有德文的。就是你只要願意出,我就給你錢。所以我覺得這樣的東西,在中國是無處不在。是文化上的影響。

陳:那出版社,就是中國官方的書的這些出版社,你們如果去找他們的話,他們會拒絕嗎?

貝:
我以前想要出書是不可能的。我是利用了法蘭克福書展那年,我是它的新聞人物。在德國說有名、成名了15分鐘。這 15 分鐘是 Andy Warhol 的說法,就每個人都有十五分鐘的機會,你能不能把握住這個機會?所以我還跟戴晴講,如果這個時候,我們去跟出版社談出版,是有可能的,否則根本沒有。所以我在那一年,就在書展上,直接進到德國最好的出版社之一叫 Suhrkamp出版社(蘇爾坎普出版社)。我直接進到它的展位,就跟他們自報名字,我當時只是想要策蘭詩選的版權,因為他們以前不給我。結果他們聽到我名字,就約了我第二天11點,跟它的總編輯見面。就是這樣,跟他們談了一本書的版權,中譯版的版權。一個只有我的回憶錄,文學回憶錄。所以其實就是因為這樣一個情況,我有了機會在德國出了兩本書,出了兩本書。

貝:
那廖亦武在過去在德國出了十本書,是流亡作家裡面,出書最多的,超過了高行健。

陳:所以在歐洲也會有一種幫中國官方出版的出版社,跟支持中國流亡作家的出版社。會有這樣的分別嗎?你們會知道說,哪些作家比較對你們比較友善、哪些是比較親中的?

貝:
嚴格來講,一般來講,好的跟大的出版社,他們兩個都要。他既要出流亡作家的作品,或者中國地下作家的作品,他也要出官方作家的作品。

陳:那官方不會阻擾他們嗎?

貝:
中國還沒有辦法阻…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要出哪些人的。但他們如果發現他們出廖亦武的書出太多了,這個S. Fischer這個出版社,因為我知道漁夫出版社也出過余華的書。
貝:可是他那本書,是不是中國政府贊助出來的,我無從知道。他那本書也不是一個完全為官方宣傳的。他想到了在中國的五十個詞彙,改變中國。那本寫得還不錯,叫《五十個名詞中看中國》。那本書也寫得挺好。
貝:但那個時候,中共政府對於這樣的書,他只要不是明顯批評中國政府的,他們可能也會接受。但是呢,余華當然是中國官方接受的作家。所以這樣的作家,在我那年遇到好幾個。像劉震雲也是,很好的作家。但也是官方的一個作家。他們在那個時候,都有機會把他們的書變成德文版。我覺得,總體來講,中國官方的文化影響力,遠遠超過流亡作家的影響。

陳:那現在呢?從2009那次書展的事件,然後一直到就是經…現在可能持續都還是有跟歐洲那邊的出版社互動。就是這十幾年,有哪些就是明顯的變化?有哪些國家,有開始回應、有應對,或者說哪些國家沒有、然後受到中國更多的影響?

貝:
如果你從流亡作家的成功來講,應該只有廖亦武在德國的影響力是最大的。因為歷史上沒有一個流亡作家,可以在12年左右的流亡生涯裡頭,幾乎每年出一本。他等於說,拿到了德國最重要的出版社,很重要的出版合約。就他每寫一本中文書,都由他固定的翻譯,翻譯成德文,然後在德國出版。所以他目前為止,至少已經有十本書出版了。
貝:最新的一本書叫《武漢》,就是武漢病毒。這本書,就是先在德國獲得了成功,再在台灣出中文版。他跟我講,在他出版這本書的前四個月,至少就賣掉了一萬五千本。這在一個有將近一億人口的德語世界是很好,這就是說,在德語世界,他獲得了成功。
貝:就聽廖亦武告訴我,他說他的書在英語出版社,都被拒絕了。就是跟他長年合作的這個漁夫出版社,他們決定出這本書。當然他們也對這本書的,寫作中的很多東西,做了一些技術上的諮詢。比如說,這個東西的出處來源,所以他把它稱作,叫「非虛構小說」,他創造了這個新的概念。
貝:過去我們認為小說一定是虛構的,你願意怎麼寫就怎麼寫。但現在他認為,一個小說,如果牽涉到重大歷史,那就只能適用事實和虛構的人物。他虛構了一個外國人,到了中國去,怎麼樣的。又有點不像是紀實文學,他認為他所有的事情都是經過研究,是真的。所以這個微妙的東西,其實我覺得,正是小說的多樣發展的過程。

陳:像滿多的英語出版社,就沒有出廖亦武的書。所以現在這樣的情況,是越來越多嗎?

貝:
我覺得英語世界的出版社,在對於中國流亡文學和流亡作家的關注上面,比不上德國。我覺得德國之所以特別關注,跟他們本身有前東德的歷史有關。他們對於前東德專制時期,地下和流亡的作家,怎麼樣逃到西德去、或者把書送到德國,西德,就是聯邦德國,去出書,造成了他們對於中國的流亡文學,有特別大的敏感。我覺得是有關的。如果沒有東西德1989年的統一,我覺得德國社會對於中國流亡作家,和中國的這個非體制下的官方地下的文學的那種關注,是不太容易的。

陳:在習近平上臺之後,中國在歐洲的影響力,有感覺到它是在擴大的嗎?它的影響到了什麼樣子層面?手段有不一樣嗎?尤其是可能在你熟悉的圈子,藝術圈、文化圈或是出版業裡面,它的這個影響力在歐洲是長什麼樣子?

貝:其實這是一個雙向的。就是說,從2009年,或者說從21世紀開始以後,中國社會的民間的財富大量地增加。中國的國家資本,甚至國家文化資本的資金,也大量地向歐洲、當然也包括向美國擴散。我們可以看到的就是,除了出版,尤其在歐洲,因為歐洲的藝術部分,有相當多的中國的文化有錢人。他們在歐洲做畫廊、在歐洲做小型的翻譯出版社。去把中國人的書,翻譯成所在國的語言──不管西班牙文、法文和德文,這幾個是比較主要的歐洲語言。
貝:那麼這些資本裡面,相當一部分是…民間資本。就是中國的一些有錢人,不能在中國買電視台,他們只能把這個東西拿到國外來用。那麼,他們甚至也在香港做。比如說馬雲也投資了《南華早報》。那這些資本,到底是屬於個人資本,還是帶有國家資本的背景?它已經是混為一談了。但是由於中國的很多官方的作家、或者官方系統的作家,他們都有諾貝爾獎的夢──莫言激發了他們在這方面的幻想。

貝:它是一個雙刃劍。一方面,它讓中國的藝術被看見。另一方面呢,就是中國國家在後面的資金的百分比,使他們產生了相當重要的中國文化、或中國官方體系的影響力。這裡它是複雜的。因為我們舉一個例子,就是艾未未。艾未未現在仍舊是在歐洲最有名、最重要的藝術家。在他最輝煌的這十年,就從他被捕,83天坐牢。十年的時間裡面,他應該是中國歷史上在西方最為成功的藝家。他的傳記,各個國家語言都出版了,而且很厚。台灣的中文版還沒出。
貝:他當然不是官方的。但是呢,他本身也有複雜的背景,他是紅二代。他的爸爸是中國最重要的官方詩人,跟毛澤東有24封通信。他大學沒讀完、在西方留學也沒讀完,但他依然是西方最重要的畫家。他可以成功到,比如說他在墨爾本美術館,可以跟 Andy Warhol 做聯展。
貝:他還可以在很多西方的主流的美術館,一個一個的做展。裡面相當多作品是創作,他在中國被囚禁80幾天的塑像、雕塑。那這樣的成功的藝術家,當然他是體制外的。他的影響力,是中國多少官方資本也累積不出來的。就是你花多少錢,也不可能複製一個艾未未。但他們花了很多錢,可以造就一個莫言,來跟中國流亡的高行健抗衡。
貝:他們成功地在西方,讓一個官方的作家、一個解放軍的少校,同時他的書又不是簡單地歌頌共產主義制度、和共產黨的成功的書。所以他製造了這麼一個黨員作家、小說家,成爲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就很像在全蘇聯最極盛時代,他們不能容忍只有索忍尼辛,他現在那這兩個俄羅斯共產主義,就蘇聯共產黨就不喜歡的作家。他們也需要一個共產黨作家 Mikhail Sholokho 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確實,他是個傑出的小說家,但他是共產黨的作協副主席。

貝:莫言也是中國作協的,官方的作協副主席。所以這樣一種成功裡面,他們不可能複製一個艾未未。但是他們在文學上面,他們成功地拿到了一個諾貝爾文學獎。那這一切,都構成了中國影響力很大的一部分。但習近平的問題就在於,當他成爲中國完全的統治者的時候,他也會發現莫言那些書,並非是簡單的歌頌共產主義的書。
貝:裡面大量地談到的,是在中國這樣一個專制社會下,人的苦惱。人的性苦悶、人的荒誕、人的動物性。這些東西都在裡頭。所以他們最近也發現,他們並不想要讓莫言的作品,成爲代表中國的文學。他們需要的更像是文革時代的那類文學,《艷陽天》、《金光大道》,就共產主義式的書。或者像前蘇聯時代的那些重要的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需要保爾.柯察金這一類,完全謳歌共產主義、或者社會主義、或者共產黨塑造新人類的那個方法。那我覺得這些方面,是一個此消彼長,一個複雜的混合題。
貝:在文學上,他們應該說,製造了成功了。但是呢,這個人也不是他們最理想的作家。他們應該有一個更共產主義式的人。那麼在藝術上面呢,他們也知道艾未未這樣的人,他們像過去那樣的話,光把他抓起來,使他更為成名了。我那個時候開玩笑說,艾未未如果 每多抓十天,他的作品的價值,就會升上5%、10%。他在坐牢期間,他所有的作品的價值,可能是翻倍。
貝:共產黨製造了一個龐然大物。一個藝術上跟他格格不入的龐然大物。但這個人,過去又是他們那個系統的人的後代。當中國崛起的時候,反對他的人也一樣崛起。如果沒有中共的崛起,劉曉波能得諾貝爾文學獎、和平獎嗎?如果沒有中國的這個崛起,艾未未能成爲西方最大的中國藝術家嗎?
貝:我在德國住的那幾年,德國人只知道三個人:毛澤東、鄧小平、艾未未。走到哪都知道他們。當然也是因為中國的崛起,西方發現了,歷史上不給中國諾貝爾文學獎也不行。因為他們第一次給了這個流亡作家高行健。但是,他也說到非常棒的話,就是,「我在中國的書是不能刪改的」,「我寧可在中國做一個零,我也不要變成一個刪節了,不要成了北島。」
貝:北島一本書,為了能在中國成功,他被刪改400多處、刪節400多處!而且為了這本書能出版,還要把「流亡」兩個字改成「漂泊」。但你要知道這兩個詞,可以置換嗎?是沒法置換的。所以我覺得這些東西構成了一個複雜的中國的一個崛起。

陳:很有趣。然後因為剛剛也有提到,中國的崛起,其實這樣反抗的勢力也崛起嘛。所以我也蠻好奇的是,在歐洲,過去這幾年的時間,歐洲有怎麼樣子去反抗,就說中國的這樣子的影響力?就他們有做怎麼樣子的回應嗎?這兩個力量是怎麼樣?反抗的力量跟妥協的力量。

貝:我覺得就是有一陣子中國對於西方的一些重要的出版社,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力。你比如說,法國的很好的出版社叫Gallimard,他們就成立了一個中國部。他們把一個原來一個小的、專門出中國著作翻譯的小出版社,就吸到裡面,就變成他的一個大出版社的中國部。中國部意思只出中文的書,翻譯成法文的。那它用這個方式,裡面有很多中國官方的書,所以Gallimard的出版裡面,有很多是官方作家。那個很多翻譯費,甚至部分的出版費,都是由中國提供的。
貝:好,這樣一個情況,就是我說的中國的這個影響力的部分。但是呢,像獨裁者,你看像習近平的書,一定是文化部出錢的。因為他們還不能讓它變成一個小出版社出的書。所以呢,應該說,國家資本隨著它的經濟上的能力大,尤其在一個出版不景氣的時代,中國在文化上的影響力,一定是隨著它的國家影響力增長的。當然,它也造就了,跟它反抗的東西也增長了。
貝:但這個部分,它現在不是這些年西方在意的。西方現在更在意的,是看得見的東西──飛彈,是吧?軍費增加,是吧?軍機繞台,是吧?這個中國在太平洋、或者在日本附近演習,,或者甚至就是中國本身的一帶一路。文化的東西,是被忽略的。

陳:就是在歐洲,如果持續地,繼續忽略中國在文化、或是軟實力上面的影響力、甚至是滲透。你覺得會有什麼樣子的影響?會有什麼樣子擔憂?
貝: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流亡文學和流亡作家,或者中國不能出的好書。我們為什麼,我們這些年,我們在台灣,推中國不能出版的好書?我真希望,在西方,我們也是用這個方式,來不斷地對抗,中國官方接受或認可的文化影響力,在那邊出版的書。書,當然只是影響力的一個,表面上看不見,但是影響深遠的東西。它可能不一定是今天有影響,它可能十年以後還會(有影響)。
貝:所以我覺得,在這樣的一個意義上,我覺得西方要想要讓中國的東西,在那邊受到某種像照妖鏡一樣,讓他看出它的問題來,只有多出版中國不能出版的好書。這個部分,或許也不是台灣能做得到的。因為台灣的國家文化資本,可能扶植台灣作家的書,變成西方小出版社的書,已經很辛苦了。
貝:但是流亡作家裡邊,獲得這樣的榮耀的、或出名的作家太少。他們佔有的好,就成功又太大。它不是一個廣譜的一個情況。所以絕大部分流亡作家,還是只能靠在台灣出書。比如說像流亡作家蘇曉康,他只能在台灣出書。他的書沒有機會變成英文、或法文、或德文。那我的情況,這些年也有這個問題。當你天天住在台灣的時候,你跟西方的聯絡就會少了。我已經有五年沒去歐洲了。有四年沒去美國了。

貝:那我最後一次去還是就是從美國飛到柏林、從柏林直接去了利沃夫(烏克蘭)。為了參加那個利沃夫的國家圖書節,我就在2018年的秋天,九月底十月的時候,我從柏林坐大巴。經過華沙,再去烏克蘭。整個過程要20多小時,但是確確實實,你對於歐洲那塊土地、中歐的土地,有了非常大的認識。所以我覺得那個經驗特別好,而且我特別喜歡利沃夫。利沃夫是個非常有文化內涵的城市。啊,你剛去過嘛?

陳:對,非常喜歡在那邊的文化的氛圍,真的很不一樣。劇場啊、表演啊,然後書啊

貝:還有一些文化性的午夜酒吧。它有一些很現代性的一些活動的 party 的地方。然後呢,那個圖書節有各種各樣的文化的,是在一些廢舊的房子裡面做。我去參加他們的文學節,很多烏克蘭的出版社的書,那比台北都算上來要簡陋得多。但是呢,感覺那個文化的那種爆發力很強。然後他們的很多作家,2018年的時候,我發現,其實他們冬天家裡都沒暖氣的耶,到十月份的時候,我問他們說怎麼辦?他們就說,有些房屋的是,你看建築得很好。可是他們那房子真的沒有暖氣。他們就靠煮飯的爐子啊,或者靠別的方式。就簡單說,這個社會還是比較貧困的。
貝:就是那種經驗,我覺得這些部分,你可以看得到歐洲,隨著他們和俄羅斯關係的急劇的對抗性,我覺得他們將來,老百姓可能也得忍受冬天要晚上睡覺的時候,不能開暖氣。就是要用寒冷去過夜。早上起來再用。

陳:對,像那時候就是在波蘭的時候,其實也是,就跟當地人聊天,他們也會就是說,其實在就是戰爭之前,他們都還是覺得就是,烏克蘭除了大城市,就是很多地方都還是很貧困過著生活,其實相對稍微偏原始、或是傳統一點方式在生活。


貝:還有一個就是說,我在每一次經過波蘭,到烏克蘭邊境的時候,那個海關要等四個多小時,做那個簽證。慢得不得了。那個時候我就覺得,烏克蘭就是被排除在歐盟之外的一個國家。雖然它完全就是歐洲的一部分。利沃夫過去是波蘭的一個城市。它的很多文化名人都是波蘭人。
貝:可是我還是覺得那個海關就感覺是進入到一個不笨信任的國家。波蘭是歐盟的一部份,那一路根本不需要有海關。一到了波蘭跟烏克蘭邊境──我相信這次的難民也都是通過這個陸路走。所以我就覺得真的是,挺悲哀的一個地方。
貝:然後呢,那個我回來就搭一個車。就是一對,烏克蘭的夫妻,在柏林開餐館。他們每兩三個星期就跑一趟,他們把烏克蘭便宜的食物到水,所有的東西都帶在車上一起回去。然後在華沙住一夜。然後呢,再往柏林開。他們好像有一個特別的簽證,烏克蘭人可以去三個月。我說這還是普通的人,如果是文化人就好多了。
貝:我覺得文化人在波蘭,和在整個現在歐洲,烏克蘭作家,現在變成最重要的作家。因為他們對於戰爭的描寫,是極感人的。而且我們可以看到,今天的德國書業和平獎給了這烏克蘭作家。這烏克蘭作家其實在德國,我看他也只出了兩本書。
貝:所以我覺得這些東西,都是挺難得的一個情況。就是說,整個歐洲對於受迫害和難民作家的熱情,從來沒有減低過。所以我覺得,文學反而是一個更可以跟國家的資本、或國家的文學對抗的東西。我說的對抗,其實就是通過你的書本閱讀而對抗。
貝:中國的影響力在那邊雖然大,但是跟它做對抗的那個流亡的影響力,也一樣大。所以呢,我只能說,沒有完全失衡。



陳:在歐洲,對於這些中國流亡作家、或是流亡人士的一些支持,其實還是很強大的。那最近有劉霞女士的一些消息嗎?

貝:喔劉霞,有啊,劉霞大概一個多月、兩個月前,她告訴我,她拿到了德國護照。她的情況很特別,他們是在劉曉波逝世一周年的前一個星期,讓她去了德國。不到五年就拿到了公民。但是她的情況比較特別。第一,她出去以後,並沒有特別地去成爲劉曉波的聲音的再現。她的特出的個人經驗,造成了她也跟一般的政治受難者的家人不太一樣。因為她並沒有參與什麼太多政治。大部分的時間,她是沉默的狀態。

陳:她在德國安全嗎?她會感覺到不安全嗎?

貝:應該覺得安全。但是呢,她周邊的那些高等華人圈的背景是很複雜的。因為她有一些幫助她的人,是在德國有名的,一些成功的一些華人。那些華人到底情形是什麼?她離開以後,我們只通過電話,我沒去見她。我並不敢說她在那邊,真正的情形是怎麼樣。但是只能給你她跟我的一些說法,我就覺得,她應該做一個努力,就是讓她的詩集能夠有德文本。另外一個呢,就是說她現在的作品,就包括她的攝影跟油畫,好像已經有經紀人。
陳:蠻好奇就是,從劉曉波離世到現在,貝嶺,你自己最想念他什麼?
貝:我最想念的,還是他早年那個個人型的劉曉波,不是變成政治異議領袖的劉曉波。那因為那個時候的個性比較可愛。就是因為我寫過對於他的懷念。因為他說話很直,而且非常批判性。而且他對於所有這些,包括反對力量的一些東西,他的都質疑很大。所以那個,作為一個個人的劉曉波,一個身上有很多東北人習性的劉曉波,更讓我還是很難忘。但我自己寫他那本書,就沒有變成德文,中文版。

陳:對啊,為什麼?
貝:因為我還是覺得我寫的時候,他還沒有過世。我寫的是一個比較真實的劉曉波。沒有把他神化,也沒有把他聖徒化。後來我還是覺得有些內容,在劉曉波過世那幾年,會得罪一些人。因為大家不太希望看到太真實的曉波。尤其是在他已經自我聖徒化的那些,受難那些年之前的曉波。

陳:好,那最後就是因為就是回到貝嶺你本身,就是從2000年到現在,22年的時間,就是沒有回到中國。然後,長期流亡在外,不管是在歐洲、美國、台灣或其他地方。那就是你自己會怎麼樣去形容,自己自身的流亡,還有你作品的流亡?因為你曾經有做過,有一些文章討論就說,你會覺得你的作品沒有回去之前,你希望你的作品是在沒有被修改情況下,有機會還是可以在中國出版的。

貝:其實我在法蘭克福書展以後,我有過兩次從法蘭克福坐飛機回中國,在北京機場被扣留的經驗。所以我嘗試過要回北京。在上飛機的時候就發現了我,是中國的黑名單,不能入境。所以我一下飛機就被抓起來。抓起來以後,一次是讓我回來台灣,另外一次把我原機遣返,把我飛機票廢了,又讓我送回到法蘭克福。那就挺可怕的,所以我後來就發現其實想要回到中國的願望,做不到。下一次可能連飛機都上不了了,因為我坐的是中國的國籍航空,中國的國航。好,那麼我也有過五次在深圳海關,想要入境,被深圳海關拒絕。
貝:所以現在就是說,我去中國的努力,做過七次了。那我覺得這個經歷,也是說明這個情況就是,我確確實實相信,在我有生之年,不太可能看到可以回去的中國。除非我像某些回去的前流亡作家一樣,向這個國家輸誠、表現出一種「你願意接受它的一切要求」、配合他們的行為。但這些事我做不到。
貝:如果你有大量的修改或刪節,再讓我回去,是沒有意義的。我寧可沒有機會回去,我也不要成為一個,因為要回去,變成要去修改,向北島那樣,你的書要被官方的出版社說,他給你出,去刪改、刪節,還都甚至不見得到修改。就刪節這麼多。然後你無從暸解的一個情況。至於我的作品,我很簡單,就是我必須這個像高行健的自我要求一樣。
貝:所以從這個意義上,我個人覺得我不想這樣。那我覺得,這樣一個情況下,我的此生是不可能了。所以我為什麼我說,我們一定要在台灣這樣一個華人社會最後的自由,至少是出版自由、和展示作品自由的這個這個社會,你要有一個自己的東西。

貝:劉曉波到了下星期三,就過世五周年。我們也會在台灣做一個他的紀念活動,但是不是對外公開的。我甚至都不太敢知道,台灣的朝野,會不會對劉曉波過世五周年,第一會記得、第二會不會有所表達。因為五週年是個稍微重要一點的時間。時間已經讓他的東西都淡忘了。如果劉曉波的書,不能持續在台灣出版,或者他出版的書沒有社會影響力的話,那麼我也覺得他不太可能讓人們記得他的過世,那更不用說記得他生日。大概只會記得他得了諾貝爾和平獎、和他可能死在癌症。

貝:所以我覺得這個部分也是,我個人不認為我可以,讓我的作品都能夠不被修改地去回到中國的前提。我說這句話,其實是索忍尼辛的話。索忍尼辛他當年回蘇聯,回俄國的時候,因為那時候蘇聯解體了,俄羅斯的時候。他跟葉利欽跟蘇聯俄羅斯政府要求的就是說,先幫我的書,一字不改地,全部出版完了,我再回去。但他的影響力更大。他在俄國,他抵達莫斯科的時間,是葉利欽作為總統,帶著所有的官員去迎接他。一個偉大的作家,能有這種殊榮的,可能除了索忍尼辛,沒有第二個了。
貝:我不抱此想,也不認為中國的任何一位流亡作家──哪怕你獲得諾貝爾獎,或者你在西方有更大的影響力──也不會。因為中國的統治者,是不會把一個作家尊崇到這個程度的。索忍尼辛過世的時候,普京是抬棺材的。就是在送葬儀式上,扛著他。這種東西,我不太認為中國有吧。

陳:那你想家的時候會做些什麼?
貝:哇~家這個概念,對我來講好像就是,你在哪裡有書,就是你的家。所以我慢慢地覺得,好像書變成了我 — 中文的書喔,大量的中文的書、絕大部分是繁體字的書 — 書構成了你的,某個意義上,替代了你對於家的思念。真正你對於家的思念會發生的時候,只是會跟你的同鄉、跟你的親戚、跟你的,有過共同成長背景的人,在某一個時間,由於交談到細節,才會被激發的一個情感。會很難受、會很痛苦。
貝:那這種情感,其實跟你失去戀人、失去家人、失去親人的那個東西是相似的。它一定要被觸動才會發生。還不是說每天睜開眼睛就覺得,唉呀,我在流亡、我想北京。其實是因為我在北京機場我是在那個飛機降落的時候、看到北京的時候,我才回憶起我最後的北京。
貝:因為我原來最後在北京,是從監獄送去機場的那個北京。然後我有一次,再一次看到最後的北京,是我下了飛機,我知道我下一次他不會讓我上飛機回到北京。就那時候在降落,那個過程,是讓你想到很多的。因為我看到了,十一月了,已經有雪的北京。

貝:那這個東西,如果我不是現場回去,我就感受不到了。但真正的北京,可能我早就不認識了。因為你22年沒有回去。所以就通過中文的書,所以我說書是流亡中唯一一個行李。這個行李就是書和母語。

貝:我覺得要吸取我們的教訓。因為我們這些人,在西方最初的流亡的時候,過度地捲入到了,對於自己母國政治的,毫無意義的一種投入中。這個投入甚至隨著統治者的更換,去調整自己對於這個中國的關注。
貝:後來我發現,統治者是不重要的。就像貝多芬講的,皇帝有很多個,貝多芬只有一個。你還是要做好自己。我最近也注意到香港的一些藝人、或文化人,他們到台灣來。他們其實,在這邊最重要的做的事情,應該是把他自己在香港,或者在所在的這個母語世界裡面,已經做過的東西,讓它重新做出來。因為我覺得政治批判者,應該讓那些,比如說前立法委員,或者在香港、在英國的那個,他立刻就流亡。他當天就飛走了。他晚一點很可能不能出境了。他在那邊可以成為這樣一個代表。但是我覺得我們在你自己所在的那個母語世界,曾經有過那個角色,要繼續做回來,比你成爲只是中國政府、或者獨裁政治的政治批判者要重要。就是要讓你做,你原來想做、在中國做不了的事。
陳:謝謝!謝謝貝嶺!

陳:謝謝貝嶺今天的分享,貝嶺63年來的走過,就是一部中國流亡文學史,從1989天安門事件,後來創立《傾向》雜誌,到2000年在北京短暫被捕入獄後,展開流亡的人生。 他親身經歷過中國文學圈的高峰與低谷,也在歐洲的出版業裡,感受中國政府對話語權控制的蟬食與鯨吞。

陳:其中相當有趣的是意外地知道貝嶺在法蘭克福國際書展上,與當時
是國家副主席的習近平同場交鋒。

陳:哪裡有書,哪裡就是家。貝嶺為自己的流亡,也為他那個時代的流亡下了很精準的註解。就如貝嶺所說的,路上的行李不需多,有書,有母語就足夠。再次謝謝貝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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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您剛剛聽到的是陳映妤和中國流亡作家貝嶺的對談

吳:要有中國政府的允許,就是要符合官方在當下的期望,這樣子的文學內容才會被推廣。寫作應該是一件多麼自由的事,作家用無限的空間去想像一個世界、或是解讀一個人生經驗;讀者也從文學中,對世界,或是自我,有更深的了解

吳:但卻要考量,這是否是中國政府會允許的內容。不然,他們在中國並沒有話語權

吳:所以,是否要先自我審查?還是離開這個環境,找一個自由的國度?但離開了後,中國的官方標準,甚至影響到海外的出版業者,間接的影響海外流亡作家的話語權

吳:創作的本身,不就是創作者的主體性還有自主權嗎?

吳:上週,台灣前文化部部長龍應台在一則紐約時報的投稿中,她下著評論,指責支持台灣主體性的人,就是等於在撕裂國土、挑釁中國。當世界面臨同一個強國的威脅時,她的解決方案卻是責怪同病相憐的人

吳:我講同病相憐,是因為龍應台的自己書籍,在中國是禁書。2022年8月底,也就是鬼島之音跟貝嶺訪談後的一個月,龍應台對他被中國為禁書,他說「被你禁是我的光榮」

吳:講回到作家的話語權,所以能閱讀到流亡者的作品,不管是貝嶺,還是前蘇聯時期的納博科夫 (Vladimir Nabokov),智利的巴勃羅·聶魯達 (Pablo Neruda) ,都是非常難得的事情

吳:我們也要提醒自己,有意識地去選擇、去注意哪些是極權國家推出來的官方內容,什麼是極權政權不推廣,甚至也不想要存在的聲音。我們才能更有機會,了解這些政權想隱瞞的全貌,也是這些人被迫流亡的意義

吳:我們希望富察人生安全,期待著他早日平安歸來

吳:下禮拜,我們來聊捷克與中國